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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崔健
作者:刘 瑜
来源:《视野》2011年第03期
我曾设想,如果我找老公要出一套“资格考试题”,除人品、肌肉、三围、腰包等等基本题以外,有两道题是必考题:第一,你热爱毛泽东吗?第二,你热爱崔健吗?如果是对第一道题持肯定态度,对第二道题持否定态度的,我虽然尊重你的志趣,但为了世界和平,咱们还是不要凑到一起过了。可以看出,我对崔健的热爱,已经上升到一个原则的高度,和政治面貌相提并论。
事实上,我高中的时候搞早恋,就是崔健做的媒。当时隔壁班一个男生已经给我暗送秋波好几年了,我根本没看上。作为一个有N年团龄的老团员,我怎么能搞早恋这么龌龊的事情呢?但是,他见搔首弄姿无效,就出了一个奇招:玩摇滚。
放学的路上,我和女伴在前面走,他和几个哥们在后面猛吼: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有一次,生生把一个路过的小女孩吓哭了。直到有一天,我路过他们班教室,看见他在演《解决》,而他一个哥们在朗诵《岳阳楼记》伴奏,我当时就全线崩溃,缴械投降,成了他的秘密小情人。
之后,我彻底、坚决地抛弃了小虎队、草蜢等这些小儿科的靡靡之音,一下子就从一个无知少女攀登上了文化先锋的高峰。虽然由于声线、性别等原因,我没法亲自演唱崔大哥的歌,但是我的闺房里,一天到晚放的都是“现在的问题很多,可是多不过那无穷的欢乐……”我妈偶尔进来干家务什么的,就抱怨: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我笑而不答,轻蔑地想:摇滚,你懂吗你。
后来,我们上了大学,他去上海,我去北京。走的时候,他把他的那盘《解决》磁带送给我,说:“我只有这一盘《解决》,送给你,以后我也不会再买了,希望你明白我的心意。”我知道那盘《解决》是他的命根子,就好好保留着。后来的后来,世事变迁,我们自然也分了手,但是到现在,我还是有两盘《解决》,他还是一盘也没有。12年了,我还记得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和我们身旁的那盏路灯。
到了大学以后,我还是只听崔健。听到对每一首歌的第三秒钟是什么、第55秒钟是什么、第324秒是什么,比对自己的身体还熟悉。那时,我到底爱崔健什么呢?想来想去,大约就是喜欢他歌中的libido(弗洛伊德用语,中译大约就是性激素吧)。那种愤怒,那种激动,那种傲慢,那种把胸腔里所有的力气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的力量——或简而言之,那种性感。像我这样从小到大被当成三好学生的人,体内积压了太多无家可归的荷尔蒙。崔健的歌,就是荷尔蒙的团支部,就是荷尔蒙的党组织。所以那个时候,觉得别人的歌都是花拳绣腿,而他的歌是降龙十八掌,一掌劈下来,就让那个不痛不痒的世界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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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下的蛋》出来之后,崔健的fans明显减少。大多数的人都说:现在的崔健不如早期的崔健了,大家还是喜欢那个唱《花房姑娘》的崔健,那个唱《一无所有》的崔健。我的看法完全相反。正是从《红旗下的蛋》开始,崔健才真正成了一个文化英雄。之前的《花房姑娘》之流,还是pop和摇滚之间的一个过渡,还没有摆脱讨好小资的情结,之后就彻底摇滚了。这样也好,我觉得崔健孤独是个好事,太主流了还酷什么酷。
我研究生时候的男朋友,嗓子跟老崔还有点像,也喜欢崔健。那时候他在北大,我在人大,我们经常从北大西门往人大西门来回骑车,深夜的大街上,一路滑过的,常常就是他的声音:“情况太复杂了,现实太残酷了…… 你是否能够控制得住我,如果我疯了……”等我老了,要说服自己我的一生还有意义时,举的例证之一,肯定会有崔健的这首歌《时代的晚上》。 崔健本人,我也见过。国内上研的时候,我跟某诗人经常厮混在一起。他和崔健是哥们,还带我去过一次崔健家。见到崔健,我既没有说话结巴,更没找人签名什么的,甚至都没怎么开口说话。因为我觉得真正的fans,就是和他在音乐里同甘共苦,其他的,什么尖叫啊、签名的、跳楼啊,都是扯淡。
2002年的时候,崔健来纽约演出一次,在Downtown的Joe's pub。我去了。音乐一响起,不知怎的,我就开始泪流满面。他唱了两个小时,我哭了两个小时。好像多年没见的大哥,在生离死别后重逢似的。我的整个青春,欢乐,泪水,爱,恨,像麦田一样随他的歌声摇摆起来,金灿灿的。当时我就想:老崔啊老崔,你都四十了,我也直奔三十了,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在我心里,还那么温暖。
其实我现在都不怎么听崔健,虽然他的CD、磁带都收集着。总觉得不到痛不欲生、或者欣喜若狂的时候,听他的歌,就是一种不敬。一般的小痛小病,听听《心太软》就可以了嘛;一般的小幸小福,听听《但愿人长久》也就行了,麻烦人家崔大哥干吗。能不麻烦就不麻烦了,就像有个头疼脑热,补什么人参啊。
所以我现在大多时候,也就是一个哼哼唧唧的小女人,唱点林忆莲、梁咏琪什么的。但是我知道,在我身后,时光隧道的深处,有一盏灯,它把我青春年少的爱与痛、成长与迷惘照亮,让它们越喧嚣、越温柔。 谢谢你,崔健。
(白露摘自上海三联出版社《送你一颗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