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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艾青诗选-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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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青诗选

礁石

作者艾青

一个浪一个浪

无休止地扑过来

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

被打成碎沫散开

……

它的脸上和身上

象刀砍过的一样

但它依然站在那里

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梦

作者艾青

醒着的时候

只能幻想

而梦却在睡着的时候来访

或许是童年的青梅竹马

或许是有朋友来自远方

钢丝床上有痛苦

稻草堆上有欢晤

匮乏时的赠予

富足时的失窃

不是一场虚惊

就是若有所失

鱼化石

作者艾青

动作多么活泼

精力多么旺盛

在浪花里跳跃

在大海里浮沉

不幸遇到火山爆发

也可能是地震

你失去了自由

被埋进了灰尘

过了多少亿年

地质勘察队员在

岩层里发现你

依然栩栩如生。

但你是沉默的

连叹息也没有

鳞和鳍都完整

却不能动弹

你绝对的静止

对外界毫无反应

看不见天和水

听不见浪花的声音。

凝视着一片化石

傻瓜也得到教训

离开了运动

就没有生命。

活着就要斗争

在斗争中前进

当死亡没有来临

把能量发挥干净。

给太阳

作者艾青

早晨我从睡眠中醒来

看见你的光辉就高兴

——虽然昨夜我还是困倦

而且被无数的恶梦纠缠。

你新鲜、温柔、明洁的光辉

照在我久未打开的窗上

把窗纸敷上浅黄如花粉的颜色

嵌在浅蓝而整齐的格影里

我心里充满感激从床上起来

打开已关了一个冬季的窗门

让你把全金丝织的明丽的台巾

铺展在我临窗的桌子上。

于是我惊喜看见你

这样的真实不容许怀疑

你站立在对面的山巅

而且笑得那么明朗。

我用力睁开眼睛看你

渴望能捕捉你的形象

多么强烈多么恍惚多么庄严

你的光芒刺痛我的瞳孔。

太阳啊你这不朽的哲人

你把快乐带给人间

即使最不幸的看见你

也在心里感受你的安慰。

你是时间的锻冶工

美好的生活镀金匠

你把日子铸成无数金轮

飞旋在古老的荒原上……

假如没有你太阳

一切生命将匍匐在阴暗里

即使有翅膀也只能像蝙蝠

在永恒的黑夜里飞翔。

我爱你像人们爱他们的母亲

你用光热哺育我的观念和思想——

使我热情地生活为理想而痛苦

直到我的生命被死亡带走。

经历了寂寞漫长的冬季

今天我想到山巅上去

解散我的衣服赤裸着

在你的光辉里沐浴我的灵魂……

春姑娘

作者艾青

春姑娘来了——

你们谁知道

她是怎么来的

我知道

我知道

她是南方来的

前几天到这里

这个好消息

是燕子告诉我的。

你们谁看见过

她长的什么样子

我知道

我知道

她是一个小姑娘

长得比我还漂亮

两只眼睛水汪汪

一条辫子这么长

她赤着两只脚

裤管挽在膝盖上

在她的手臂上

挂着一个大胆柳筐。

她渡过了河水

在沙滩上慢慢走

她低着头轻轻地唱

那声音像河水在流……

看见她的样子

谁也会高兴

听见她的歌声

谁也会快乐。

在她的大柳筐里

装满了许多东西——

红的花绿的草

还有金色的种子。

她把花挂在树上

又把草铺在地上

把种子撒在田里

让它们长出了绿秧

她在田垅上走过

母牛仰着头看着

小牛犊蹦跳着

大羊羔咩咩地叫着……

她来到村子里

家家户户都高兴

一个个果子园

都打开门来欢迎

那些水池子

擦得亮亮的

春姑娘走过时

还照一照镜子。

各种各样的鸟

唱出各种各样的歌

每一只鸟都说

“我的心里真快乐”

各种各样的鸟

唱出各种各样的歌

每一只鸟都说

“我的心里真快乐”

只有那些鸭子

不会飞也不会唱歌

它们呆呆地站着

拍着翅膀大笑着……

它们说“春姑娘

我们等你好久了

你来了就好了

我们不会唱歌哈哈哈……”

大堰河——我的保姆

作者艾青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的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我是地主的儿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钮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

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

她含着笑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

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

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

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

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

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

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

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

贴在灶边的墙上

大堰河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

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

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

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

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的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爱她的乳儿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

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

她死时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

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儿做了土匪

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

第三第四第五

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

当我经了长长的飘泊回到故土时

在山腰里田野上

兄弟们碰见时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

这这是为你静静的睡着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你吻过我的唇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

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

你的儿子

我敬你

爱你

黎明的通知

作者艾青

为了我的祈愿

诗人啊你起来吧

而且请你告诉他们给太阳

早晨我从睡眠中醒来

看见你的光辉就高兴

——虽然昨夜我还是困倦

而且被无数的恶梦纠缠。

你新鲜、温柔、明洁的光辉

照在我久未打开的窗上

把窗纸敷上浅黄如花粉的颜色

嵌在浅蓝而整齐的格影里

我心里充满感激从床上起来

打开已关了一个冬季的窗门

让你把全金丝织的明丽的台巾

铺展在我临窗的桌子上。

于是我惊喜看见你

这样的真实不容许怀疑

你站立在对面的山巅

而且笑得那么明朗。

我用力睁开眼睛看你

渴望能捕捉你的形象

多么强烈多么恍惚多么庄严

你的光芒刺痛我的瞳孔。

太阳啊你这不朽的哲人

你把快乐带给人间

即使最不幸的看见你

也在心里感受你的安慰。

你是时间的锻冶工

美好的生活镀金匠

你把日子铸成无数金轮

飞旋在古老的荒原上……

假如没有你太阳

一切生命将匍匐在阴暗里

即使有翅膀也只能像蝙蝠

在永恒的黑夜里飞翔。

我爱你像人们爱他们的母亲

你用光热哺育我的观念和思想——

使我热情地生活为理想而痛苦

直到我的生命被死亡带走。

经历了寂寞漫长的冬季

今天我想到山巅上去

解散我的衣服赤裸着

在你的光辉里沐浴我的灵魂……

说他们所等待的已经要来

说我已踏着露水而来

已借着最后一颗星的照引而来

我从东方来

从汹涌着波涛的海上来

我将带光明给世界

又将带温暖给人类

借你正直人的嘴

请带去我的消息

通知眼睛被渴望所灼痛的人类

和远方的沉浸在苦难里的城市和村庄

请他们来欢迎我

白日的先驱光明的使者

打开所有的窗子来欢迎

打开所有的门来欢迎

请鸣响汽笛来欢迎

请吹起号角来欢迎

请清道夫来打扫街衢

请搬运车来搬去垃圾

让劳动者以宽阔的步伐走在街上吧

让车辆以辉煌的行列从广场流过吧

请村庄也从潮湿的雾里醒来

为了欢迎我打开它们的篱笆

请村妇打开她们的鸡埘

请农夫从畜棚牵出耕牛

借你的热情的嘴通知他们

说我从山的那边来从森林的那边来

请他们打扫干净那些晒场

和那些永远污秽的天井

请打开那糊有花纸的窗子

请打开那贴着春联的门

请叫醒殷勤的女人

和那打着鼾声的男子

请年轻的情人也起来

和那些贪睡的少女

请叫醒困倦的母亲

和他身边的婴孩

请叫醒每个人

连那些病者和产妇

连那些衰老的人们

呻吟在床上的人们

连那些因正义而战争的负伤者

和那些因家乡沦亡而流离的难民

请叫醒一切的不幸者

我会一并给他们以慰安

请叫醒一切爱生活的人

工人技师及画家

请歌唱者唱着歌来欢迎

用草与露水所渗合的声音

请舞蹈者跳着舞来欢迎

披上她们白雾的晨衣

请叫那些健康而美丽的醒来

说我马上要来叩打他们的窗门

请你忠实于时间的诗人

带给人类以慰安的消息

请他们准备欢迎请所有的人准备欢迎

当雄鸡最后一次鸣叫的时候我就到来

请他们用虔诚的眼睛凝视天边

我将给所有期待我的以最慈惠的光辉

趁这夜已快完了请告诉他们

说他们所等待的就要来了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作者艾青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风

像一个太悲哀了的老妇。

紧紧地跟随着

伸出寒冷的指爪

拉扯着行人的衣襟。

用着像土地一样古老的

一刻也不停地絮聒着……

那从林间出现的

赶着马车的

你中国的农夫

戴着皮帽

冒着大雪

你要到哪儿去呢

告诉你

我也是农人的后裔

由于你们的

刻满了痛苦的皱纹的脸

我能如此深深地

知道了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的

岁月的艰辛。

而我

也并不比你们快乐啊

一一躺在时间的河流上

苦难的浪涛

曾经几次把我吞没而又卷起一一

流浪与监禁

己失去了我的青春的最可贵的日子

我的生命

也像你们的生命

一样的憔悴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沿着雪夜的河流

一盏小油灯在徐缓地移行

那破烂的鸟篷船里

映着灯光垂着头

坐着的是谁呀

一一啊你

篷发垢面的小妇

是不是

你的家

一一那幸福与温暖的巢穴一一

己被暴戾的敌人

烧毁了么

是不是

也像这样的夜间,

失去了男人的保护,

在死亡的恐怖里

你已经受尽敌人刺刀的戏弄

咳就在如此寒冷的今夜

无数的

我们的年老的母亲,

都蜷伏在不是自己的家里,

就像异邦人

不知明天的车轮

要滚上怎样的路程

一一而且

中国的路

是如此的崎岖

是如此的泥泞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透过雪夜的草原

那些被烽火所啮啃着的地域

无数的土地的垦植者

失去了他们所饲养的家禽

失去了他们肥沃的田地

拥挤在

生活的绝望的污巷里

机遇的大地

朗向阴暗的天

伸出乞援的

颤抖着的两臂。

中国的痛苦与灾难

像这雪夜一样广阔而又漫长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中国

我的在没有灯光的晚上

所写的无力的诗句

能给你些许的温暖么一九三七十二月二十八

我爱这土地

作者艾青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手推车

作者艾青

在黄河流过的地域

在无数的枯干了的河底

手推车

以唯一的轮子

发出使阴暗的天穹痉挛的尖音

穿过寒冷与静寂

从这一个山脚

到那一个山脚

彻响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在冰雪凝冻的日子

在贫穷的小村与小村之间

手推车

以单独的轮子

刻画在灰黄土层上的深深的辙迹

穿过广阔与荒漠

从这一条路

到那一条路

交织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1938年初

我的父亲

作者艾青

近来我常常梦见我的父亲--

他的脸显得从有过的"仁慈"

流露着对我的"宽恕"

他的话语也那么温和

好像他一切的苦心的用意

都为了要袒护他的儿子。

去年春天他给我几次信

用哀恳的情感希望我回去

他要嘱咐我一些重要的话语

一些关于土地和财产的话语

但是我怫逆了他的愿望

并没有动身回到家乡

我害怕一个家庭交给我的责任

会毁坏我年轻的生命。

五月石榴花开的一天

他含着失望离开人间。

我是他的第一个儿子

他生我时已二十一岁

正是满清最后的一年

在一个中学堂里念书。

他显得温和而又忠厚

穿着长衫留着辫子

胖胖的身体红褐的肤色

眼睛圆大而前突

两耳贴在脸颊的后面

人们说这是"福相"

所以他要"安分守己"。

满足着自己的"八字"

过着平凡而又庸碌的日子

抽抽水烟喝喝黄酒

躺在竹床上看《聊斋志异》,

讲女妖和狐狸的故事。

他十六岁时我的祖父就去世

我的祖母是一个童养媳

常常被我祖父的小老婆欺侮

我的伯父是一个鸦片烟鬼

主持着"花会"玩弄妇女

但是他我的父亲

却从"修身"与"格致"学习人生--

做了他母亲的好儿子

他妻子的好丈夫。

接受了梁启超的思想

知道"世界进步弥有止期"。

成了"维新派"的信徒

在那穷僻的小村庄里

最初剪掉乌黑的辫子。

《东方杂志》的读者

《申报》的定户

"万国储蓄会"的会员

堂前摆着自鸣钟

房里点着美孚灯。

镇上有曾祖父遗下的店铺--

京货洋粮食酒"一应俱全"

它供给我们全家的衣料

日常用品和饮茶的点心

凭了折子任意取一切什物

三十九个店员忙了三百六十天

到过年主人拿去全部的利润。

村上又有几百亩田

几十个佃户围绕在他的身边

家里每年有四个雇农

一个婢女一个老妈子

这一切告诉他的安闲。没有狂热不敢冒险

依照自己的利益的趣味

要建立一个"新的家庭"

把女儿送进教会学校

督促儿子要念英文。

用批颊和鞭打管束子女

他成了家庭里的暴君

节俭是他给我们的教条

须从是他给我们的经典

再呢要我们用功念书

密切地注意我们的分数

他知道知识是有用东西--

一可以装点门面

二可以保卫财产。

这些是他的贵宾

退伍的陆军少将

省会中学的国文教员

大学法律系和经济系的学生

和镇上的警佐

和县里的县长。

经常翻阅世界地图

读气象学观测星辰

从"天演论"知道猴子是人类的祖先

但是在祭祀的时候

却一样的假装虔诚

他心里很清楚

对于向他缴纳租税的人们

阎罗王的塑像

比达尔的学说更有用处。

无力地期待"进步"

漠然地迎接"革命"

他知道这是"潮流"

自己却回避冲激

站在遥远的地方观望

一九二六年

国民革命军从南方出发

经过我的故乡

那时我想去投考"黄埔"

但是他却沉默着

两眼混浊没有回答。

革命像暴风雨来了又去了。

无数年轻英勇的人们

都做了时代的奠祭品

在看尽恐怖与悲哀之后

我的心像失去布帆的船只

在不安与迷茫的海洋里飘浮

地主们都希望儿子能发财做官

他们要儿子念经济与法律

而我却用画笔蘸了颜色

去涂抹一张风景

和一个勤劳的农人。

少年人的幻想和热情

常常鼓动我离开家庭

为了到一个远方和都市去

我曾用无数功利的话语

骗取我父亲的同情。

一天晚上他从地板下面

取出了发一千元鹰洋

两手抖索脸色阴沉

一边数钱一边叮咛

"你过几年就回来

千万不可乐而忘返!"

而当我临走时

他送我到村边

我不敢用脑子去想一想

他交给我和希望的重量

我的心只是催促着自己:

"快些离开吧--

这可怜的田野,

这卑微的村庄

去孤独地飘泊

去自由地流浪"

几年后一个忧郁的影子

回到那个衰老的村庄

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除了那些叛乱和书籍

和那些狂热的画幅

和一个殖民地人民的

深刻和耻辱与仇恨。

七月我被关进了监狱

八月我被判决了徒刑

由于对他的儿子的绝望

我的父亲曾一夜哭到天亮。

在那些黑暗的年月

他不断地用温和的信

要我做弟妹们的"模范"

依从"家庭的愿望"

又用衰老的话语缠绵的感情

和安排好了的幸福

来俘掳我的心。

当我重新得到了自由

他热切的盼望我回去

他给我寄来了

仅仅足够回家的路费

他向我重复人家的话语

天知道他从那里得来

说中国没有资产阶级

没有美国式的大企业

他说"我对伙计们

从来也没有压迫

就是他们真的要革命

又会把我怎样"

于是他摊开了帐篷

摊开了厚厚的租谷簿

眼睛很慈和地看微笑

一边用手指拨着算盘

一边用低微的声音

督促我注意弟妹们的前途。

但是他终于激怒了--

皱着眉头牙齿咬着下唇

显出很痛心的样子

手指节猛击着桌子

他愤恨他儿子的淡漠的态度

--把自己的家庭

当作旅行休息的客栈

用看秽物的眼光

看祖上的遗产。

为了从废墟中救起自己

为了追求一个至善的理想

我又离开了我的村庄

即使我的脚踵淋着鲜血

我也不会停止前进

我的父亲已死了

他是犯了鼓胀病而死的

从此他再也不会怨我

我还能说什么呢

他是一个最平庸的人

因为胆怯而能安分守己

在最动荡的时代里

度过了最平静的一生

像无数的中国地主一样

中庸保守吝啬自满

把那穷僻的小村庄

当作永世不变的王国

从他的祖先接受遗产

又把这遗产留给他的子孙

不曾减少也不增加

就是这样--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可怜他的地方。

如今我的父亲

已安静地躺在泥土里在他出殡的时候

我没有为他举过魂幡

也没有不服穿过粗麻布的衣裳

我正带着嘶哑的歌声

奔走在解放战争和烟火里

母亲来信嘱咐我的去

要我为家庭处理善后

我不愿意埋葬我自己

残忍地违背了她的愿望

感激战争给我的鼓舞

我走上和家乡相反的方向--

因为我自从我知道了

在这世界上有更好的理想

我要效忠的不是我自己的家

而是那属于万人的

一个神圣的信仰。

一九四一年八月

毛泽东

作者艾青

毛泽东在哪儿出现

哪儿就沸腾着鼓掌声--

"人民的领袖"不是一句空虚的颂词

他以对人民的爱博得人民的信仰

他生根于古老而庞大的中国

把历史的重载驮在自己的身上

他的脸常覆盖着忧愁

眼瞳里映着人民的苦难

是政论家、诗人、军事指挥者

革命--以行动实践着思想

他不断地思考不断地概括

一手推开仇敌一手包进更多的朋友

"集中"是他的天才的战略--

把最大的力量压向敌人

一个新的口号决定一个新的方向

"一切都为了法西斯主义之死亡。"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六日于陕甘宁边区参议会

芦笛

作者艾青

-------纪念故诗人阿波里内尔

我从你彩色的欧罗巴

带回了一支芦笛,

我曾在大西洋边

像在自己家里般走着,

如今

你的诗集"Alcool"是在上海的巡捕房里

我是"犯了罪"的

在这里

芦笛也是禁物。

我想起那支芦笛啊

它是我对于欧罗巴的最真挚的回忆

阿波里内尔君

你不仅是个波兰人

因为你

在我的眼里

真是一节流传在蒙马特的故事

那冗长的

惑人的

由玛格丽特震颤的褪了脂粉的唇边

吐出的堇色的故事。

谁不应该朝向那

白里安和俾士的版图

吐上轻蔑的唾液呢---------

那在眼角里充溢着贪婪,

卑污的盗贼的欧罗巴!

但是,

我耽爱着你的欧罗巴啊,

波特莱尔和兰布的欧罗巴。

在那里

我曾饿着肚子

把芦笛处自矜的吹

人们嘲笑我的姿态

因为那是我的姿态呀

人们听不惯我的歌

因为那是我的歌呀

滚吧

你们这些曾唱了《马赛曲》

而现在正在淫污着那

光荣的胜利的东西

今天

我是在巴士底狱里

不不是那巴黎的巴士底狱。

芦笛并不在我的身边

铁镣也比我的歌声更响

但我要发誓-------对于芦笛,

为了它是在痛苦的被辱着,

我将像一七八九年似的

向灼肉的火焰里伸进我的手去!

在它出来的日子,

将吹送出

对于凌侮过它的世界的

毁灭的咒诅的歌。

而且我要将它高高地举起

以悲壮的Hymne

把它送给海

送给海的波

粗野的嘶着的

海的波啊

一九三三年三月二十八日

在智利的海岬上

作者艾青

——给巴勃罗·聂鲁达

让航海女神

守护你的家

她面临大海

仰望苍天

抚手胸前

祈求航行平安

你爱海我也爱海

我们永远航行在海上

一天一只船沉了

你捡回了救命圈

好像捡回了希望

风浪把你送到海边

你好像海防战士

驻守着这些礁石

你抛下了锚

解下了缆索

回忆你所走过的路

每天了望海洋

巴勃罗的家

在一个海岬上

窗户的外面

是浩淼的太平洋

一所出奇的房子

全部用岩石砌成

像小小的碉堡

要把武士囚禁

我们走进了

航海者之家

地上铺满了海螺

也许昨晚有海潮

已经残缺了的

木雕的女神

站在客厅的门边

像女仆似的虔诚

阁楼是甲板

栏杆用麻绳穿连

在扶梯的边上

有一个大转盘

这些是你的财产

古代帆船的模型

褐色的大铁锚

中国的大罗盘

最早的指南针

大的地球仪

各式各样的烟斗

和各式各样的钢刀

意大利农民送的手杖

放在进门的地方

它陪伴一个天才

走过了整个世界

米黄色的象牙上

刻着年轻的情人

穿着乡村的服装

带着羞涩的表情

像所有的爱情故事

既古老而又新鲜

手枪已经锈了

战船也不再转动

请斟满葡萄酒

为和平而干杯

房子在地球上

而地球在房子里

壁上挂了一顶白顶的

黑漆遮阳的海员帽子

好像这房子的主人

今天早上才回到家里

我问巴勃罗

“是水手呢

还是将军”

他说“是将军

你也一样

不过我的船

已失踪了

沉落了……”

你是一个船长还是一个海员你是一个舰队长

还是一个水兵

你是胜利归来的人

还是战败了逃亡的人

你是平安的停憩

还是危险的搁浅

你是迷失了方向

还是遇见了暗礁

都不是都不是

这房子的主人

是被枪杀了的洛尔伽的朋友

是受难的西班牙的见证人

是一个退休了的外交官

不是将军。

日日夜夜望着海

听海涛像在浩叹

也像是嘲弄

也像是挑衅

巴勃罗·聂鲁达

面对着万顷波涛

用矿山里带来的语言

向整个旧世界宣战

在客厅门口上面

挂了救命圈

现在船是在岸边

你说“要是船沉了

我就戴上了它

跳进了海洋。”

方形的街灯

在第二个门口

这样每个夜晚

你生活在街上

壁炉里火焰上升

今夜海上喧哗

围着烧旺了的壁炉

从地球的各个角落来的

十几个航行的伙伴

喝着酒 谈着航海的故事

我们来自许多国家

包括许多民族

有着不同的语言

但我们是最好的兄弟

有人站起来

用放大镜

在地图上寻找

没有到过的地方

我们的世界

好像很大

其实很小

在这个世界上

应该生活得好

明天 要是天晴

我想拿铜管的望远镜

向西方了望

太平洋的那边

是我的家乡

我爱这个海岬

也爱我的家乡

这儿夜已经很深

初春的夜晚多么迷人

在红心木的桌子上

有船长用的铜哨子

拂晓之前要是哨子响了

我们大家将很快地爬上船缆

张起船帆向海洋起程

向另一个世纪的港口航行……

1954年7月24日晚初稿

1956年12月11日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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