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一生勤勉,记日记为日常功课。他的两卷日记有多方面的史料价值,其中之一在于:它是观察某类民国文人经济状况的一个绝好样本。简而言之,朱自清日记是一部知识分子的贫困史。
翻开日记第一页,就有触目惊心的两条借贷记录:1924年7月29日“晚与房东借米四升,旧历年关亦有相似情形,而我仍用得拮据而归,甚矣”;30日“午后向张益三借五元,甚忸怩!”朱自清1920年大学毕业,赴江浙任教,先后辗转杭、扬、沪、温、甬。此时的他已有两个子女,正同时在省立四中和春晖中学任教,奔波于宁波与上虞之间。虽如此,仍是入不敷出,以至需要借米疗饥。
1925年,朱自清成为清华教授,一直到“七·七”事变后随校南迁,为时12年。此期朱自清经历颇多:先为六个孩子的父亲;妻子武钟谦病亡;欧游访学;和陈竹隐恋爱、结合;父亲病故;后又添二男。按说,战前这段经济较为稳定,清华教授待遇不薄,本该是他生计最宽裕的时期,但因家累进一步加重,所以仍时时捉襟见肘。1932年12月9日日记中说:“钱与文字皆觉其少;钱宜少用,文宜多作,勉之。”举债、还债的记录在此期日记里俯拾皆是。
昆明时期,百物腾昂而薪水低徊,教授成为清贫一族。朱自清负担尤重:多病的夫人不习惯昆明环境,带着孩子长住故乡成都,他定期将薪水寄成都;前妻所生三个未成年子女寄养扬州老家,他要付生活费;长女采芷工作无着,也赖他不时资助。陈竹隐来信常为告急,扬州方面则每因寄多寄少、早寄晚寄而与兄弟、弟媳生隙。每月领薪,朱自清第一时间分寄各处,自己所留无几。如1941年5月10日,“兑得现钱共八百九十多元,还债与寄钱后,本月只剩一百三十四元生活费”。他不得不“开源节流”。节流,到了自奉至简的地步:吃,靠和青年助教合住一室搭伙、包饭,或到朋友家蹭饭,因饭菜粗硬、食无规律,胃病长期不愈;穿,则常年不添新衣,一度每周披件赶马人的蓝毡“一口钟”到昆明城里授课,成为联大一景。至于“开源”,无非是多写文章、多做业余兼职。1944年后他一直在私立五华中学兼任国文教师。即便如此,仍时有青黄不接的情况,他就只能频频借债,拆东墙补西墙。
借而不得也是常有的事,于是不得不和当铺打交道。典当、寄卖成为朱自清在昆明的“家常便饭”。特别是在1942到1943年间,他隔三岔五地跑寄卖行,先后拿去寄售的物件有:网球拍、大字典、灯泡、行军床、被单、橡皮管、墨盒、皮外衣、淋浴器具、窗帷布。他和商人讨价还价,有时为了一件物品的价格,连续跑几家寄售行,还常受奸商的气。1942年4月8日,为行军床估价事妥协于商家,日记写道:“估价者系一少年,其人极有口辩,力言帆布已破,仅可按床架论值。”朱希望能卖120元,但少年仅肯给50元。“事后思之,实所不甘。而竟惑于该少年之妄说,草草立据……少年实奸商之尤,侮余如玩之掌上,可恨之至!”读到这些愤激无奈之辞,最令人心酸。
日记非为发表而作,自可率直无拘,完全是真性情的流露。朱自清每每在日记中大叹苦经。1941年4月26日在成都与经济条件较为优越的挚友叶圣陶倾谈后,写道:“圣陶确有勇气面对这伟大的时代。但他与我不同,他有钱可维持家用,而我除债务外一无所有。”几天后又说:“我尝到经济拮据而产生的自卑感。”不过哭穷归哭穷,另一个事实却是:朱自清,以及他的贫穷的同侪们,在困厄中坚守知识者岗位,维持西南联大弦歌不绝,育才无数,在云贵高原上创造了中国教育史上的一大“高原”。他个人笔耕不辍,遗著煌煌五百万字。有人戏称中国牌知识分子“价廉物美”,信哉斯言。
1948年,在回到清华园后两年,朱自清因严重胃溃疡不治身亡。次年毛泽东热烈表彰了他和闻一多这两位“民主斗士”,说他“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朱自清因此死后哀荣,成了政治上不倒的知识分子表率。“饿死”之说言过其实,但又不能说和长期的穷厄无关。五十而殁,正当人文学者的黄金年龄,这自然是朱自清个人的悲剧,也是中国文化的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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