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站起来,提起后腿撒了一点尿——像是漏出来的一滴滴水,然后出了荆棘丛。 它警惕地四下张望,转动耳朵,用力扩张着鼻翼。树叶和草茎在风中发抖,不远的 树上有松鼠窝的气息??鹿的气息水似地流过来。那是一头小公鹿,头上的茸角嫩 如竹笋。
它把身体的各个部位都调作富有弹性的弧状。这样就能把活动的声息减少到最 小。它迈步了,只踩石块,不踩草叶。这地方它熟悉,它记着这段路上不会摇动的 石块,它记着踩到每一块石块上脚掌的感觉。是猎人培养了狼。
它影子似地闪进了石缝,一口就准确地叼住了小鹿的一条前腿;一昂首把小鹿
提空,然后又影子似地退出了石缝,影子似地回到了那片荆棘丛。它打算就在这儿, 离开老虎几丈远的地方把鹿吃掉。几天没有进食,它实在饿极了。
就在这时,它发觉它被一个陌生的狼群包围了。它侵犯了它们的领地,它们会 毫不留情地把它撕个粉碎。它家族的领地业已易主。
狼群包围了它,却阒无声息,显然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强大部落。它绝不是它们 的对手
,只须头狼一个动作,它和它的鹿一瞬间就会被撕成碎片填进几十副辘辘的
饥肠。逃是不可能的,山谷两旁是无法攀援的峭壁,前有二虎堵道,后有群狼逼近。 它不顾一切地撕下一块鹿肉。临死之前它还想再尝一尝血肉。
巨石之上传来一声低沉的虎啸。它感觉到群狼的悚然一惊。包围圈在巨石那一 方断了一环。它忽然想到了另一个死法。 它弹射似地窜出荆棘丛,径向巨石飞奔。
它宁愿死于它敬佩的老虎之口,而耻于死在同类仇敌的牙口。它就是这么一条 傲岸的独狼,连死也要选择优劣。
独狼回顾黑压压的同类,心中忽地升起一种蔑意。它收了收腹,深深吸一口山 林的气息,一纵身登上了巨石。
两只年轻的虎一卧一站,逆着月光,颀长的身体上披着一层层淡淡的晕。站着
的是雄虎,华贵雍容的皮毛上涌动着深色的横纹。它举起一只前爪,想搔一下痒痒。 这时,它看见了独狼,有一点惊诧的样子,把它举起的前足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卧 着的雌虎侧首看了一眼狼,也感到了一点意外。雄虎的眼光笼罩着独狼。这眼光是 威严的,透心透腑的,却又是平静的、漠然的。
赴死的独狼是怀着必死的、超然的念头的,虎的平静却使它的心脏狂跳起来。 生的欲望潮水般涨起——啊!如果能从老虎的身边走过,走到巨石的那一边,它就 能摆脱狼群的追赶,死里逃生了啊!发了狂似的心脏怦怦地撞击它的胸膛,似乎在 催促它:快跑啊!快跑啊!
然而,它知道这时可千万不能奔跑。老虎有追逐奔跑活物的嗜好,即便它饱得 不想再吃一滴血。
它拼命把尾巴夹进股沟,拼命压制巨大的惶恐,装出彬彬有礼的样子,慢慢迈 出步子??它觉得脚掌下的石头如人一般烫??
雄虎搔挠耳际,越搔越痒。雌虎懒懒地蜷了蜷尾巴。
它走过了老虎,开始下坡。它的动作和心跳的节律完全不合。这种不合拍使它 真憋闷得要死。一步,一步,又一步??
当它的一足踩到谷底时,它就再也无法遏制地狂奔起来,拼命往更黑暗的地方 窜,一直跑到精疲力竭。
它躺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回想着恶梦一般的山谷之行。它沮丧得直呕苦水—— 它到这时才想起它受到了虎的巨大蔑视! 那苍白的月亮跟着它。
它高撅起臀部,把前腿伏在地上,又弓颈昂起头来,哭也似地向着月亮嗥叫。 它要像虎那样做强大的生物,它不想回狼群去了。它要当一条虎一样的独狼。 它举起一条后腿,憋了好一会,终于憋出几滴水一样的尿。 四
空气里搅拌着驳杂的气味。 山坡上是一片繁
茂的杂树林子。林子里,一条兽道蜿蜒着,忽断忽续。兽道尽 头是条浅浅的河,河的那一边傍着一条死蟒似的公路。
它循着兽道下坡走。它知道这里已经靠近人类了。作为独狼,只能生活在狼和 人的交界地域,就像一只夹缝里的虱。
四周是黑XuXu的树影在晃动。河边的几丛芦苇沙沙地响。其中的一丛飞出一只 萤火虫,狼眼似的幽蓝,忽明忽暗,最后投进另一丛芦苇,再不见出来。有一枝苇 条不知怎地垂到水面,让流水送了一程,又弹起来;垂下来又漂,又弹起,周而复 始,无休无止。猫头鹰在什么地方呵呵惨笑,蝙蝠呼呼地掠过,半透明的黑翼和夜 色极近,看去如同一只只飞着的老鼠??
黎明前的黑暗带有一种紧迫的气氛,一切野物都在思谋潜伏。
它得去河边喝些水,然后回到它的荆棘丛去。若非冬天,它总喜欢钻进背靠山 崖的荆棘丛深处睡觉。它以为荆棘丛比山洞安全得多。棘刺使鹰鹫不敢降临;如果 荆棘丛反常摇动,就是警报有什么活物靠近了,这时就可以作出进退的选择。山洞 里是没有退路的,强者临门就使洞中的活物陷于绝境。
河面上泛些幽幽的白,仿佛河水在吸收夜色。气味和声息都使它放心。
它先用舌尖点了点水,凉而微甜。不错,一只青蛙惊惶地跃入水中,几乎败坏 了它的好心绪。即将到来的这一个漫长白昼,它不致饿得舔食棘刺上干巴巴的甲虫 了。青蛙的腿和屁股在深灰色的水里晃了几晃,不见了。它不让眼光去追踪青蛙, 埋下头吮起水来。它老想在肚子不饿时,对小动物们仿效一下老虎式的漠视,以显 示它的强大和傲岸,可总未成功过,它难以抑制本类的贪婪的天性。
它从水面上抬起头来,没像往常那样耸毛一摇,而是举起一只前爪,抹了一下 湿淋淋的下巴,甚至还模仿老虎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爪子。
那只青蛙在河的对岸冷不丁地“哇”了一声,它的耳朵一跳,有一点扫兴。它 觉得下巴上还挂着水珠,便耸毛一摇。这绝对是狼的动作。它毕竟是狼。它掩饰似 地打了个哈欠,回头向来路走去。
这时,它嗅到了一丝气味,强烈而单纯。当它断定上风头不远处有一条雌狼时, 湿淋淋的鼻尖激动地颤栗起来。它原地转个圈,然后尾巴和双耳兴奋地直竖起来, 一弓腿跃起很高,飞也似地向那条还未看见的雌狼冲去。
山坳草丛间果然卧着一条雌狼。听见响动,它警惕地站起来,本能地想跳开去, 却一下子绊倒了。原来它的左后足早被猎人设置的铁夹夹住了。
公狼在10米以外站住,“呜——”地低哼了一声,表示并无恶意。 雌狼亢奋,然而低沉地
哼了一声,表示痛苦和绝望。
公狼明白发生了什么,绕着雌狼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圈又一圈,一圈比一圈小, 最后靠近了雌狼,想用尖吻去接触一下雌狼的身体以表示同情。
雌狼烦躁地闪过身体,恶狠狠地嗥了一声,露出锐利坚固的牙齿。被困的狼怀 疑一切,仇恨一切。它明白它已死到临头了。
风吹草动,悉悉作响;远处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声。公狼的心头涌起一阵恐怖, 赶忙逃也似地离开了雌狼。它得赶紧离开这个杀机四伏的山坳。
它气息咻咻地伏卧在一个山崖上,紧张地看着发白的东天。天一亮,猎人就会 把雌狼逮去,把它的皮剥下来钉在墙壁上。它的狼群呢?附近没有其它狼的气味, 那末它也是一条独狼?
它刚才曾靠近雌狼看它。雌狼还年轻,它的毛在根部最淡,然后越来越深,到 毛的梢部就成了黑色;随着毛的波动,它棕色的身体上像缭绕着一层灰色的烟雾。 当年陷死在沼泽地的那条母狼也有着这样的毛??
天色更亮了,东天出现了一些黄色,树林里流淌着的雾气由灰色变成淡青色、 紫色。远处又隐隐传来了使野物心惊肉跳的喇叭响。可怕的太阳快要烧起来了,可 恶的猎人快要端着枪带着狗来到这个山坳了。
它烦躁地搔扒身边的石块和泥土,噬嚼毛茸茸的狗尾巴草。最后,它终于站了 起来,箭也似地蹿下崖头,回到囚着雌狼的山坳,又绕着雌狼打圈子。 又一声喇叭声,雌狼恐惧地打了个激灵。
就在这一刹那间,公狼的牙齿“咔”一声齐铁夹旁咬断了雌狼那条被夹的左后 腿。
雌狼狂叫惨嗥,在草地上打滚,之后恶狠狠地向公狼扑来。公狼敏捷地躲闪, 嘴里呜呜地哼叫。
雌狼明白过来了,不再向公狼扑咬,吮着断足上淋漓的鲜血,甚至还看了一眼 离开身体的那一截脚爪。它眼睛里涌满了泪水,说不清这泪水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 感激。是的,狼也有泪。
雌狼知道必须不顾创伤赶紧离开这可恨的山坳,便用三条腿晃晃悠悠地站了起 来。一迈腿,又摔倒了。断腿触地的剧痛几乎使它回不过气来。它并没有气馁,又 站了起来,不熟练地用三条腿歪歪斜斜地走起来,奔跑起来,那条残腿空划着,滴 着血。
公狼堵住了它奔向山坡的去路,示意向相反方向奔跑。雌狼又明白了,便随着 公狼向小河奔去。
它们趟着水顺流奔跑,冰凉的河水螫得雌狼创口剧痛。
只有如此,它们才有可能摆脱即将临头的追捕。河水会使那些猪狗失去追踪的 线索。
趟了很长一段水路,它们上了岸,向一个幽深的山谷奔去。狼血毕竟有强大的 凝结力,雌狼的伤口已停止了滴
血,只是疼痛还如潮水一样一阵阵袭击着它。它尾 随着公狼亡命奔逃,相信了这条强健而老练的公狼。
经历过千辛万苦,它们终于钻进了一片自以为安全的荆棘丛,气喘吁吁地并排 匍匐下来。
雌狼闭目而卧,连下巴也贴紧着地面。伤病的野兽总是尽可能地依偎大地,企 求博大神秘的大地医治它们的病痛。 公狼昂首警惕着。
一只早醒的白蝴蝶翩然而至。原来荆棘丛稀疏处开了一些浅红的小花朵。白蝴 蝶降临在一朵小花的蕊上,触须轻摇,双翅开合,倏地又惊恐起飞,仓皇逃去。 独狼双耳一跳,紧张地收拢四肢。
没什么情况。是它过于敏感了,回为它现在有了双倍的责任。 雌狼在这片荆棘丛中躺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晚上,当公狼离开住地去觅食之后,它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钻出荆棘丛, 辨一辨方向,头也不回地走了。它要重新开始它的流浪生涯。不得不这么做,因为 它知道自己快生小狼了,得去找寻一个安全的山洞,去履行一个母亲的义务。 雌狼很快能熟练地用三足走路了。如果失去的是条前爪,那会更麻烦一些。 它向坡下走,找到一条小溪,涉水而去。它不让公狼再找到它。自古以来,雌
狼总避开公狼去分娩。为什么?不知道,连这条雌狼也不知道。这是一个千古之谜, 也许是狼的祖先在冥冥之中指点着它。狼绝对服从自己的直觉。 五
小溪截断了追寻的线索,然而独狼还是寻找了整整一个夜晚。鬼使神差似的, 它毫无道理地不知不觉地找到了那个安置狼夹的山坳。
狼夹已经没有了,那片荒草间却站了一头野猪,野猪正咔叭咔叭地大嚼什么— —莫不是那只狼爪?
独狼咬死过猪,不过那是窝囊的家猪。家猪绝不能和野猪相比。狼是绝不敢和 凶猛的野猪较量的。它想避开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野猪已经发现了狼。暴躁好 斗的猪气势不凡地“噢”地嗥了一声,沉下头,挺着两柄獠牙,恶狠狠地向独狼冲 来。
狼知道不能就此逃走。蛮劲十足的野猪在力衰之前能轻而易举地追上狼。 狼示威似地叫一声:“哦呜——”,露出利齿,迎着野猪冲了过去。
山坳忽然肃静了,似乎一切东西都屏住了呼吸,只有八只爪子磨擦野草的刷刷 声。
离开野猪一步之遥时,独狼猛蹬后腿一跃而起。敏捷的野猪虽然来不及蹬跳, 却及时地昂起沉着的头。独狼在空中觉得肚皮上凉嗖嗖的——那对尖利的獠牙甚至 已触到了独狼腹部的毛皮。
独狼在以后几个回合中再不敢腾跃了,改用了多变的滚、闪战术,挑逗野猪不 停地冲撞。 野猪每
一次掉头时,独狼总占据了坳地的高处,使野猪老是处于爬坡的不利地
位。
野猪发喘了,喘得白沫乱飞。独狼摆脱困境的时机到来了。
野猪又一次掉过头来时,独狼已影子般地消失在下风头的灌木丛中。
野猪恼怒地蛮冲一气之后,终于平静下来;到一个积水潭去喝了一点水,就沿 着山溪逆着山风奔跑起来。天快亮了,它得回窝去。
独狼并未远去。窥探和潜行是狼的特长。它尾随着回窝的野猪。它不能与成年 的野猪匹敌,却能在大猪离窝时袭击窝里的小野猪。几乎没有一头猪不胖不肥。经 过这一场遭遇战,它此时已忘了那雌狼了,以后也不一定能想起。
野猪匆匆地赶路,不时低头用鼻子嗅着地面。猪的鼻子不比狼差多少,能由自 己留下的气味引导着一步不差地循着原路归去。
山溪的对岸是一条公路,所有的野兽都不会轻易穿越公路,尽量回避这种充满 危险气味的道路。公路的转弯处传来了惊心动魄的声音。一辆大卡车亮着两道刺目 的光,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地驶过,在公路上留下一道刺鼻的气味。 野猪大大咧咧地站在溪边,隔河好奇地看着卡车奔过。 独狼戒备地躲匿在树丛里,它无法做到野猪式的无所谓。
野猪突然心血来潮离开归途,折身向一个山谷走去。独狼对那个山谷挺熟悉, 那儿没有野猪窝。看来野猪是想在回窝之前再搜寻到一点什么。
独狼正思谋是否继续盯梢,猛听得轰隆一声崩坍声,紧接着是一声野猪的狂嗥。 本能使独狼掉头逃窜,一口气奔上了一个山崖。从这个山崖可以远远看见那个 可怕的陷阱。
苍白的月亮。月光在凝霜的草叶上泛着灰色的光泽。稀落的树都拖着一个奇形 怪状的黑影,摇动着,远看去就像是伪装的猎人。
坍落的陷阱黑森森的,像大地张开的一张巨口。陷阱使扎实的大地变得不可靠。 山谷里回响着野猪沉闷的哼叫和粗重的喘息。它在陷阱里干什么?
独狼昂起脖子长嗥一声,声音微颤,带着凄惶和迷茫,对落入陷阱的野猪表示 同情。
苍白的月亮愈来愈薄,看上去薄如羔皮。它已经闻到了太阳的焦味。对于狼, 太阳是不可思议的怪物。在阳光下,狼对人失去了大半的优势。 一件料想不到的事发生在山谷里。
身陷囹圄的野猪竟然用它的鼻子、獠牙和爪子在陷阱壁上斜向地面拱出一条血 淋淋的通道!獠牙已经折断,它满头是血,站在陷阱边上,不跑,像在等待什么。 公路上又驶来了一辆卡车。这时候天色已亮,车不再亮灯了。
野猪冲过小溪,冲上公路,发疯似地迎头向飞驶而来的卡车冲去。它要泄忿!
它要复仇!
刚刚捡回来的一条性命啊!只有野猪才会这么干。这就是野猪。 野猪咆哮着,毫不犹疑地向迎面驶来的卡车冲去,撞去?? 六
雌狼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山洞。这个山洞并不理想,虽然洞口是被山崖上挂下来 的藤蔓遮掩着的,但洞口外却缺少草或者石块的遮挡;只要一出洞口,就有被发现 的可能。它不能过分挑剔了,它只有三条腿。
狼的故事
![](/skin/haowen/images/icon_star.png)
![](/skin/haowen/images/icon_star.png)
![](/skin/haowen/images/icon_star.png)
![](/skin/haowen/images/icon_star.p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