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语文阅读材料
天 马 陈应松
草原因为辽阔而静止,雪山因为高远而静默。
如果没有马匹和骑手,没有马的长嘶和奔腾,草原一如远古,或者已经死去,草原上将没有英雄和传说。
但是有一万匹马,一万匹从天山奔腾直下的马,摧毁一切的声音,如远雷滚过天际,带着天穹下的烟尘和雾霭,突然撬开我们的眼睛。这片草原,在疼痛和喜悦、战栗和快感中醒来,开始呼吸。马在草原上驰骋。
一次次,这就是上天送给草原的馈赠。
是我心中的某一匹马?超越了我的想象。这不曾是我视觉应该尽享的盛宴。这个物种,我并不熟悉,它们的气味,它们高大的比例匀称的身架,它们的长脸,它们眼睛里的东西,它们的脊鬃和甩尾,它们奔跑时山崩地裂的暴发感。它们躲在我们一生的词语背后,在遥远的天山深处,活着,空间巨大。它们活在书里,活在虚幻而高不可攀的意境里。说来就来。像一阵风,一阵狂风,仿佛卷起天空下的血潮,呼啸而来,陡然间将我和草原淹没。
并不是所有人,能走到这里,被这惊心动魄的铁蹄刺醒。像哑巴,张大着嘴,意外地,成为见证者。我是如何走到这样壮阔无边、所向披靡的世界,混迹于它们中间?有多厚的耳膜,能够承受它们的嘶鸣?马群怒卷,就像我们心上某种东西的突然炸裂。我的心,野马奔腾。
如果马的脚下有火焰,草原就是燧石。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马,一直“浩荡”在天山脚下?它们的家乡是没有尽头的大地。在这片幽静的草原上,在马的鼻息的深谷里,当夜晚来临的时候,连梦境都带着箭镞的呼啸。马的疆域与天空重叠。有一千条路,属于这些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天马。是的,它们就是天马,汗血宝马的子孙,有着高贵的英雄血统。你究竟有多么优美?上帝究竟如何精工雕出了你?
天空,灰色的钢,充满了冷漠,充满了对草原长久审美的疲惫。但是,天马搏动的心脏,就像鹰,在飞翔。没有倦怠,一如历史上最伟大的心跳,变成文字和诗。冰河铁马的壮美,“马毛带雪汗气蒸”的悲怆……
这些天马依然在这里。在这远方温暖的山谷,气候湿润,到处盛开着艳丽的千叶蓍、神香草、椒蒿、野紫苏、金莲花、藜芦、老鹳草、风铃草、橙舌飞蓬……草丛里奔忙着啮断草尖和处理粪便的甲虫。还有一些鸟,一些高傲的翅膀,与天马们一起,在这里,繁衍生息。
伊犁产良马,良马出昭苏。“天马来兮从西极”,这是 《汉书·乌孙传》 所记载。所谓汗血马、乌孙马、西极马,就是今日天山下的伊犁马—天马。青骊八尺高,侠客倚雄豪。它外表俊秀,双目炯炯,枣骝色的马毛细腻光滑,四肢具有非凡的韧性与弹性,腿形漂亮至极。它的鼻骨那么坚硬挺拔,以绝对的自信抵御奔跑中打向它的狂风。它线条流畅,步态优雅,勇敢且敏感,眼里含着草原的柔情。
三千年最古老的马,从你诞生之初就是传奇。当你奔跑,我把所有的敬意都系在马鬃的风上颠簸起伏。你四肢的迈动简直像在草原的琴键上飞弹,你一定是沉醉的,草原因此而妩媚。
那些疯狂的影子,雪崩一样。天山下狂暴的云,草原的脉动。谁能够阻挡那些马没来由奔跑?除非它因无力或者衰老死去。最后怀着颓丧,倒在星空下。
视野太辽阔,我无法伸展这样的胸怀。我的赞美之辞空空荡荡。能看到几十个村庄,几十座山冈,几千匹马。能看到马群的洪水,像溃口的江河朝草原深处泻来,卷过一道道山冈,
从草原上的最东到最西,从日出的地方到日落的地方。我无法对那些成群结队、无边无际在云彩下面奔跑撒欢的马说话。生命的激流,被人类丢弃的美德和高度。它奔腾,它信步。那长卷展开的天山山脉,与山脉相倚的膨胀不动的卷云,那些在高远天空展示自己孤独美感的鹰翅,那些让人的视线飞向最远地平线的烟尘与戈壁,都是它们的家。
草原的辽阔是所有文字的空白。在汗腾格里雪峰下的木札尔特河、特克斯河、苏木拜河、纳林果勒河滋养的喀拉盖云端草原、加曼台草原、巴勒克苏草原、坎日喀特尔草原上,在云端奔跑的马,有着云的品质,有着天的神性。力量、肌肉、骨感、雄心、速度、决绝,如此集生命的完美于一身。是草原锻造的美艳,坚硬的蹄声,大地的鼓点,表达着时间的节奏。
风是用马的形象雕塑出来的,如果风出现,马就会出现。在这里尤其如此。
马是所有的风景。如果它在雪地上行走,它是风景。如果它在晨雾里咴咴长叫,它是风景。如果它在干旱的浮尘中奔驰,像一首高亢、雄浑、壮阔、忧伤的牧歌,它是风景。
如果草原上的日落,只为一匹马的寂静伫立,这是巨大的瞬间。我们每个人都会在这种时刻找到献身的理由。
这古老的静默和飞奔,古老的沸腾的血与激情,是草原的基因。但愿我有一块丰饶的大地,被你践踏得尘土飞扬。但愿我有一片高旷的天空,能够盛满你回旋的嘶鸣。
一个人也许会憔悴,一匹马却不会; 一个人可能会猥琐,一匹马却不能。勇猛与忍耐,凝聚自己的力量,英俊与狂野,结合成一个伟大的名字。马是疾风的化身。草原如号角,天空扩大着召唤。这是闪电聚起的暗夜。好马塑造出雄健的骑手。只有奔跑和迅疾的行动,对生命才至关重要。何况它们是一种天马,它们注定了要在天空和大地之间遨游。
“一代又一代,颈脖磨着马厩窗栏,磨平了木头,像海磨平岩石。”美国诗人唐纳德·霍尔对马充满了怜悯。是的,马的风光在草原上,而不是在缰绳、衔铁、嚼子和蚊蝇嗡嗡的马厩里。有时候它会冻得瑟瑟发抖,它的身体,被草原散漫的时间啮尽。它将失去骑手,回忆天地间自己陌生的蹄音。那些空旷的回声,一匹马曾经的血。
一个哈萨克人,在月光下骑着他的马在踱步。他也许是草原上的阿肯,用冬不拉传唱着一首关于天山汗血宝马的歌。他心上的马,只有一匹。伊犁天山远,天马天上来,长嘶惊万里,万里长云开。
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上,我们每个人的血管里都有一匹天马被唤醒,嘶叫着,准备奔向夜色茫茫的草原。 (来源:解放日报)
胎记
凸 凹
《 人民日报 》( 2015年12月09日 24 版)
那日,陪南方友人游完十渡山水,友人说:再陪我们去看看你们京西的土炕吧。
土炕?土炕也是可供观赏的风景么?我惊奇地问。
是,是稀有的民俗风景。友人说。
土炕是北方特产,南方人感到稀罕;但随世事变迁,即便在北方,土炕也是很难得见了。
十渡处于京西的腹地,那条著名的河流——拒马河,被巍巍群山环绕着,而那山民的居所里,土炕就如照明的灯盏,正“盘”在那里。
于是,很快就给友人找到了一铺土炕。友人的兴味,也勾起了我对土炕的回忆与沉思——
因为我就是一颗被土炕煨熟了的果实,是土豆、红薯、花生、大豆、黑小豆、鬼子姜、地萝卜,抑或是玉米、高粱、黄黍、荞麦……总之是与土炕息息相关的那一类果实。
母亲是在土炕上生下我的。她的产床,是身下垫的一层厚厚的“绵绵土”。母亲说,虽然我是她的头生子,却没感到疼痛,因为土炕被烧热了,那奔窜的热力因身下“绵绵土”均匀而持久的传播,让她感到了彻骨的温暖,她把自己全部展开了。
后来,母亲又生下了我的两个弟弟,这样本已贫穷的日子就更加清寒了:弟兄三个合盖一床棉被,至于褥子铺垫之类更无从说起,身下只铺着光光的篾席,倒也未曾受过一次夜寒。这缘于土炕的温暖。北方的土炕,炕体里有火道,与炕畔的地炉子紧紧地连在一起。无论是烧柴,还是燃煤,均能在提高室温的同时,把土炕烘热了。而绵密的土层具有极强的保温性,以至于室内的温度已经降下去了,而土炕上却仍然温暖。三个少年赤条条地躺在土炕上,或拥,或嬉,温暖着,也快乐着。
为什么北方人特别重情义重孝道呢?一条大炕睡的。
雪花飘飞的季节,农人便开始在家里“猫冬”,偎在火炕上,喝烧酒。炕热攻心,酒热也攻心,不久就喝得浑身通泰,便吼出一些不酸不咸的调子,感到自己虽出身贫贱,却比神仙还自在。父亲是读过几年书的,每喝到心酣耳热的时候,他总是站到旷野里去,面对纷飞的雪花说:这苍茫大地真干净。还说:这老天真是会安排,他用雪把你堵在屋里,让你懒得理直气壮。
就是说,大自然给了农人像猫一样偎在土炕上的理由。
土炕持久而沁人骨肉的温暖,会穿透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隔膜。五婶是不愿嫁给五叔的,以至新婚之夜不愿与五叔合房。但后来二人的感情出奇的好,不到三年就连生了三个孩子,五婶也变得很乐天了。有人问她,你不是很不心甘么,为什么还跟他过得这么情愿?她竟说,都是土炕闹的。为什么呢?情感总是和温暖相伴而生的。所以,有人说农村的情感状态是农村生产力水平低下使然,便显得过于理性,非当境之说也。
同样,十二岁的我就也有无眠之夜了。躺在滚烫的土炕上,血液里竟游走着一种蠢蠢的欲望。这种欲望,折磨得我多愁善感,莫名地就想在纸上表达些什么。
所以,土炕之于友人,是“旁观者”的风景;之于我,则是出身的胎记,记载着我的来路。
因为这样的来路,我深深理解我的同路人——
北方人虽然豪爽忠义,却也谦卑驯顺。因为,土炕的温暖煨热了情义,也惰化了血性。“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对温暖的厮守,软化了飞翔的翅膀,只要不被逼得背井离乡,北方人是不会主动出走的,他们很少作愤然的抗争,更缺少在得失面前的义无反顾。
因此,北方弟兄习惯于欣赏细腻的世情喜剧,却惊惧于壮烈的人间悲剧。“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和“不以得失论英雄”这样的句子在他们这里往往会没有感觉。他们感到项羽的不肯过江东,真是迂腐不堪。所以,他们一般乐意做江中摆渡英雄的那条船,却不愿做回首长啸的那匹马。
同样,土炕的稳定性存在,使北方的青年虽有坚韧的毅力,却无变通的机巧——他们适合听差,却不擅长经商;可以做厚重的长篇小说,却做不来灵动的抒情散文;可以进入时间深处很沧桑很古典,却不能站立潮头很现代很时尚;他们笃信吃亏是福,却不知勇于竞争才能获得最大的人生效益。举一个生活小细节,南方人有了钱,大多是用于投资;而北方人若
有了多余的收益,一定会在银行存起来。因为土炕的温暖,正是持久积蓄着的——氤氲着,也封闭着。
所以,看到同乡人的尴尬与守旧,我并不报以嘲讽和指责,而是充满了悲悯与祝愿;看到他们的得意与成功,我也并不报以盛赞与夸耀,而是保持清醒与自警。因为我知道他们的来路,也知道他们的未来将面临着什么。我之所以这样做,不是因为我已成了局外人,而恰恰是,我永远是他们中的一个。
所以,土炕之于我和友人其意义不同:之于我,是生命的烙印,即胎记;之于友人,是愉悦眼眸的异象,即风景。一个是生命之重,一个是生命之轻。
即便现代文明的席梦思真的把土炕送到民俗博物馆里去了,土炕在我的心中也是个永恒的存在,一如民族的文化传统。
外表可以粉饰,但胎记是除不掉的。这就是文化的作用,它浸润到人的生命细胞中去了。
延安土炕
张亚宁
《 人民日报 》( 2015年12月09日 24 版)
“鞋脱了,上炕上去,炕上热乎。”这是延安人招待客人的一句话。客人听到这句话,就有一种回到家里的感觉,特别是赶了远路的人听到这样的招呼,一路的劳累似乎便销声匿迹,顿时暖融融的。
在延安,家家户户窑里盘着炕。盘炕人用土坯或砖砌成一块靠窑掌或门口的长方台,下面有三个孔道,与烟囱相通,同灶火相连。灶火里的火燃着,土炕就会慢慢热起来,烟囱自然就冒烟。土炕就这么普通,一眼能看遍它贫瘠的身躯,一看就知道它温暖的原理。土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