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左右,我在牛博网上认识了一位同龄的女性朋友。
当时还没有微博什么的,各种奇人异事还比较少,所以这位朋友也显得特别特立独行。
她当时在广西某市,大学没毕业,似乎是辍学了,有一位大龄开音像店的男朋友。
她写自己对生活规则的看法,写自己与男朋友之间的一些事情,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有一些人对她进行道德的审判,有一些人盛赞她是女权主义者。
我当时的理解,她男友未必真的了解她何以是她,她的理念也未必要强迫她男友和众网友的接受。
我自己也不一定希望成为她那样的人,但完全不认为有任何人可以替她发言、为她贴标签。
我们开始有了一些交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互相颇有知己的意思,但是也不特别熟。
实际上,我发现很多人忽略了她在其他方面的特质,例如她自学翻译、喜欢科幻,希望成为一名科幻小说家和科幻翻译。她对游戏文化、CG技术的热爱,脚踏实地地做一些工作。
她自以为坚强,实际上不过是84年生人罢了。从那些被人忽略的片段里,我看到她也会为男友的出轨而伤心,为生活而焦虑,会傻到堕胎,对前程茫然。这些,都是那些谴责她或赞扬她的人,都视而不见的。
08年或09年,她到了上海。从偶尔的聊天中,我知道她过得并不非常好。她有自己出色的地方,但很难让一个体制(例如公司)信服,因为她没有大学毕业,没有完整的作品,没有一个清晰可见的轨迹。
同时,她的出色的确还没有到职业级别,还需要锻炼。如果给她时间,她一定能找到证明自己的方式。
但是,她没给自己时间。看起来,她的身体状况和心理状况,并不稳定到迎难而上。在上海这样陌生的地方,她的焦虑并没有消失,反而比在广西时更甚。
我08年毕业,开始工作。很勤奋,很希望表现自己,也很忙。不知不觉,几个月没有联络,我也没有知觉。
09年下半年,也许是7月,也许是8月,我收到她在5月定时发送的邮件。邮件里,她说自己从网上买了药剂,于5月已经自杀。「长期受到抑郁症困扰」,「对于生死,我的看法与其他人不同,因此也不必为我悲伤」(大意)。
我一时不知道该向谁求证,因为我和她之间,没有其他联络人。但后来总之是证实了。
这个事情,还一度在新闻网站出现。牛博网上仍有人追悼这个「女权主义者」。
我时常在想,她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谁在陪伴她,状态如何。她视我为朋友,邮件只发给了少数她视为朋友的人。但这些朋友,似乎没有一个人在她身边。
我越回忆,她的轮廓越像一个普通84年的姑娘,并不特别坚强,并不特别奇葩。剥掉那些标签,她也爱玩开心网,养狗。也许看起来不够温柔,有男子气概,不太容易和生活妥协,生活也不够善待她。
她的童年生活很糟糕,父母和家庭不能让她信任。因此她只好自己去寻求「独立人格」和「自我保护」,但实际上却无法真正支撑,最后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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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还没有完。
我之所以和她会投机,是因为我们多少是同一类人。 我们都因为小时候的经历,不够信任父母和家庭。 我们都成长为「不够自在」的人。
我们都在某个方面曾经优秀,结果发现也许没有意义。 我们的行动力都不够强,往往有始却无终。
我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一个更正常的人,那让我们不够有安全感。 我们不知道如何与男女朋友相处,不伤害对方就是被伤害。
这很尴尬,对人生我们会有种「我很牛逼」的自我防护,和摆脱不掉的「我很无力」。被生在人世,尴尬感从青春期开始就摆脱不掉。
她比我更可怜,也比我更厉害,所以她直接选择了去死。从高中开始,我时时在想,海明威这样能选择自己何时去死的人,也许是可怜虫,最后一次证明自己可以控制自己的人生。
在她死后的4个月,我也陷入了抑郁症。但是跟她的去世无关。
因为我一直也以为自己是想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以为我已经学会了面对人生。但09年9月的一个变故,让我发现我根本不了解自己。如果我的性格不改变,可能什么也留不住。我一直害怕跟生活握手言和,因为这样我会怀疑和讨厌自己。但到头来,我假装很强势,把身边的人伤害一圈,也还是怀疑和讨厌自己。
09年到10年,我的抑郁症相当严重,在屋子里坐立不安,根本没有一刻情绪是平静的,也丧失了所有兴趣。
我辞掉了工作,在家闲着。因此我也没有钱,不敢去找医生。我父母不可能理解我,所以我也不愿意和他们交流。我也不愿意他们来杭州找我,这太尴尬。即便他们想安慰我(他们就像中国大多数的父母一样,愿意安慰我,但我一定会觉得恶心)。我跟父母已经有很多人没有正常交流了,我不习惯和他们交流什么。
我发现我没什么朋友,没有谁真的能帮我。
所谓抑郁症,就是你什么道理都明白,但你的情绪告诉你:前面没有路,没有门,没有窗,你只能持续绝望。
但我的运气很好,我的优点是:不敢真的去死。穷则思变,我居然在绝路中,自己打开了一个缝隙。我有意逼自己去尝试以前不做的事情,逼自己抛弃对很多事情的预判和成见(例如「旅游是个傻逼的事情」),逼自己降低对自己的期望。
说白了,就是怎么和生活妥协,和自己妥协,但又不觉得自己很卑躬屈膝。很多人从小就学会了在生活面前不卑不亢,但抑郁症患者八成没学会。
感谢我现在的女朋友,在我最艰难的时刻,以普通朋友的身份,经常关照我,并接纳我。我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
感谢我的猫,在我最艰难的时刻,它们两只小猫进驻了我家,感化了我。
现在我应该算自愈了,而且我认为我掌握了一些自我调节的方法。我完成了前述那位女性朋友没有完成的事情,但不知道算不算比她更幸运。我经常觉得,我是替她在活着。
抑郁症,很多是从小就埋下了伏笔,在特定的条件下被激发。家庭不健全、与父母沟通不畅者,发生的可能性会比较高。
即便自愈,我觉得我跟正常人还是不太一样,经常会陷入悲观和空虚的情绪,不知道人生在世有何意义。只是我会很快调节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