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的指责。”[13]正因如此,施莱格尔对自己的定位是:“我是一个断片式的体系家,一个浪漫的哲学家,一个体系式的批判家。”(SF,159)正如我们看到的,施莱格尔和他的浪漫派同仁一起,有意识地以断片的方式来表达系统的思想,可谓身体力行。
也正是在这种精神的指引下,施莱格尔于1804-1806年间写作了《对各种哲学体系的批判》。在这部著作里,他把“哲学或号称为哲学的东西”分为五大类:经验主义、唯物主义、怀疑主义、泛神论、唯心主义。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五种哲学并没有被看作是同一个层次上的东西,毋宁说,“通过对前面四种学说的性格刻画,我们将会表明,最后一种学说[唯心主义]是唯一行走在正确道路上的,即真正称得上是哲学的东西”(SF,194)。在具体的论述中,施莱格尔又把唯心主义区分为三种学说:唯心主义(彻底否认一切物质)、理智的二元论(承认有一种从属于精神的物质)、行动的唯心主义(同时也是实在主义)。所以,他实际上是讨论了七种学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施莱格尔在其论述中明确地把这些学说当作一个从低级到高级的发展过程,这与他从前的“断片式”思想不无矛盾之处。在我们看来,他很有可能是受到了谢林1804年的《哲学引论》的影响,在那部著作中,谢林——在黑格尔之前——第一次以内在发展的模式将哲学史上的各种学说贯穿起来。[14]相比于谢林清晰而深入的阐述,施莱格尔所作的“性格刻画”(特别是他在唯心主义之下又作出的三种区分)混乱不堪,颇给人颠三倒四之感。[15]他从头至尾反对那“前面四种学说”享有哲学的名号,认为它们是“完全非哲学的,根本不符合哲学的理念”(SF,229),其理由无非是说,那些学说的原则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应该遭到谴责。这个坚决的拒斥态度让人联想到黑格尔多次嘲讽的那个没有弄懂普遍与特殊关系的学究,只要“水果”而拒绝樱桃、杏子和葡萄。[16]但是“哲学的理念”或正确的原则究竟应该是什么,施莱格尔也没有清楚地说明。我们知道的只是他早期对于任何特定的体系和学说的拒斥。确实,明确地建立一套自己的学说并以之为标准来臧否其他学说,这并不是施莱格尔所擅长的,而且他本来应该完全排斥这种做法,但他如今打着一种混乱的“唯心主义”旗号来批驳其他哲学的做法只能是自相矛盾。至于他在晚年企图建立一种“生命哲学”,更是违背了自己早期的信念,而且,这种“生命哲学”——作为一种特定的学说——具有浓厚的折中色彩,没有产生任何重要影响。
有趣的是,在施莱格尔写作于1803-1804年间的《柏拉图性格刻画》里,我们却更清楚地看出了他心目中的“哲学的理念”。众所周知,施莱格尔曾经计划与弗利德里希·施莱尔马赫一起合作翻译《柏拉图全集》,但最终因耽于各种事务而将这份工作完全交付给了施莱尔马赫。至于他后来认为后者对于柏拉图的理解是“剽窃”了他的思想,从而导致朋友之间反目,这是另外的问题了。施莱格尔的这篇文章本来打算用作《柏拉图全集》的前言,为柏拉图的哲学提供一个导论,但实际上我们发现,里面对于柏拉图哲学的“性格刻画”毋宁表达的是施莱格尔自己对于哲学的看法,与历史中真实的柏拉图并没有什么关系。首先,他把自己过去的“协作哲学”思想投射到柏拉图身上,认为柏拉图的写作之所以没有采取系统的论文形式而是使用了对话的形式,是因为对话录能表达出“共同的独立思考”(SF,186)。对于对话录这种哲学书写形式的重视和强调经过施莱尔马赫更深入的阐发之后,在近代以来的柏拉图研究中具有奠基性的重要意义。[17]但在这里更值得重视的是施莱格尔的那句名言:“柏拉图没有任何体系,而只有一种哲学。”(SF,185,187)哲学和体系一开始就被对立起来,后者被理解为一种完结了的、静态的、特殊的甚至片面的结论[18],而与之相反,哲学是一个人的精神的成长史,是他的思想逐渐塑造和发展的过程。关键在于,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过程。这让人想起施莱格尔从前的一句话:“一个人只能成长为哲学家,而不能是哲学家。只要谁相信自己是哲学家,那么他就再也不能成长为哲学家。”(SF,90)在施莱格尔看来,柏拉图既不是从一个特定的根本原理出发,也没有达到一个终极的结论,而是始终处于探索的过程中,“他的思想始终没有完成,他在对话录里费尽周折,力图表达出他的精神的这种不断地追求着对最高者的完满知识和认识的过程,表达出他的思想的永恒转变、塑造和发展”(SF,187)。施莱格尔认为,这种探索过程“完全符合哲学的精神”(SF,185),因为“哲学总的说来是对于科学[智慧]的一种寻找和追求,而不是科学[智慧]自身”(SF,187)。智慧仅仅是哲学的理想,哲学在追求这个理想的过程中获得的各种“真理”都是相对的,并都不是绝对的真理,甚至严格说来,它在这个过程中陷入的各种“谬误”也不是真正的谬误。与之相应的是施莱格尔在其《先验哲学讲授录》(1800-1801)中的断言:“哲学的理念只能通过各个体系的无限推进才能达到,而即使是最完满的体系都仅仅是一种‘最大化’——不是哲学理想本身的最大化,
而是每个人自己的理想的最大化。”[19]在作这些强调的时候,施莱格尔在智慧和对智慧的追求(哲学)之间划开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把二者的差别绝对化了。[20]康德、席勒和费希特的“无限趋近理想”的思想在这里被发挥到了极致,不仅成为柏拉图哲学的“性格刻画”,更是成为了哲学本身的“性格刻画”。这些思想尤其在当代许多哲学家那里产生了共鸣,决定着他们的哲学动机。比如,卡尔·雅思佩尔斯在其著名的《哲学导论》中就说道:“哲学的本质在于寻求真理,而不是占有真理。……‘哲学’意味着‘在路上’(auf dem Wege sein)。它的提问比它的答案更根本,而每一个答案都成为新的提问。”[21]持同样观点的还有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的学生卡尔—海因茨·福尔克曼—施鲁克,他操着其老师标志性的腔调(将许多单词弄成一个串串)说道:“哲学的本质不在于持续拥有知识,毋宁说它是一种‘永不止息的动身上路’( Sich-auf-den-Weg-Machen),是一种‘保持在路上’(Auf-dem-Weg-Bleiben)。”[22]类似的例子还可以找到许多。
三
作为施莱格尔最亲密的朋友,诺瓦利斯的很多思想与其保持一致。德国浪漫派个个都是博学多才,如果说除了哲学之外,施莱格尔也精通古典语文学,那么诺瓦利斯则是熟知他那个时代的自然科学(地质学、矿物学、化学、物理学、数学、医学、生理学等)的所有重大发现。[23]因此,诺瓦利斯同样推崇“全体性的哲学思考”(Gesamtphilosophieren)。他甚至认为,如果人们不懂得进行“协同哲学思考”(symphilosophieren)的艺术,不能共同地进行哲学思考,甚至形成一个共同的意志,那么哲学就是不可能的(PF,43)。[24]为此,诺瓦利斯制定了一个“百科全书”的计划,他在1798-1799年间记录下了自己对各门科学的思考,这些思考尽管依然带有断片的色彩,但与施莱格尔那些真正是兴之所至而写下的断片不同,它们的撰写和编排都遵循着一个系统的分类原则,几乎形成了一部著作的原型。在这部题名为《全面题材装订草稿》[25]的断片集里,诺瓦利斯的目标是建立一个“科学精神的体系”或“科学大全”。[26]正是在这种百科全书的意义上,诺瓦利斯为“浪漫派”或“浪漫主义”给出了一个经典的定义:“个
体环节、个体情景等等的绝对化—普遍化—分门别类乃是浪漫活动(Romantisieren)的真正本质。”[27]
要实现上述目标,哲学成为最基本的要素和关键。和施莱格尔一样,诺瓦利斯也提出了“哲学之哲学”的概念,要求对哲学自身进行一番批判考察。因此,诺瓦利斯说道:“哲学不应该解释自然,它应该解释它自己。”(PF,36)借用康德的一个术语来说就是,哲学自身需要一个“演绎”[28]。在这里,诺瓦利斯提出了一个真正浪漫式的“哲学”概念:“真正说来,哲学是一种乡愁(Heimweh),一种在任何地方都想要回家的冲动。”(PF,24)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以及置身于世界里的人都已经处于一种分裂的状态,但人在内心深处仍然能够感觉到自己与一个没有出现在现象中的更高存在——不管它是叫做“上帝”还是“理想自我”——联系在一起,这个最高存在与人的自我进行着对话,或更确切地说,人在进行着一种自我对话,而其表现正是哲学思考。但正如人们看到的,诺瓦利斯从一开始就给这种哲学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他一再主张哲学是一个没法表现出来的“事实”(PF,27,31),是一个神秘的理念。
另一方面,他又尽量想把哲学描述为一种非常平易近人的东西,宣称哲学是每个人都可以学习的,其中不包含任何与日常事物相矛盾的东西,甚至绝不能超出感官认识的界限等;他主张哲学应该给人们带来快乐,能够用于任何地方,甚至能够让工匠和农民都可以轻松使用。(PF,35)也许是感到这些过于一厢情愿的言论并不能让人信服,诺瓦利斯转而提出另外一些诱人的目标:“哲学不能烘烤出面包——但是它能够给我们带来上帝、自由和不朽。——那么,哲学和经济学,哪个更实用一些呢?”[29]实际上,这些话反映出诺瓦利斯对哲学的一个基本观念,即它应该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成为人之生存在世的基本内容。“谁知道什么是哲学思考,也就知道什么是生活,反之亦然。”(PF,40)诺瓦利斯曾经比施莱格尔更早地把自己的哲学称作“生命哲学”,就是这个意思。然而,就像我们看到的,他们所描述的这种意义上的“哲学”仍然是一种神秘莫测的东西,正如他们所谓的“生活”与人们通常理解的“生活”也并不是一回事。
严格说来,诺瓦利斯的上述哲学观只能说是一种充满浪漫情愫的基调。但当他更多地思考康德特别是费希特提出的各种问题时,他所理解的“哲学”也就具
体化了。在他看来,费希特哲学的最高原则“我=我”或自我意识并没有消除我们的“乡愁”,因为自我意识并不是最根本的存在,甚至不是通往根本存在的有效途径。意识本身就是一种已经“异化”了的东西。关于“意识”,诺瓦利斯有一个非常晦涩的定义:“意识就是存在之内的存在之外的一种存在(Das ist ein Seyn dem Seyn im Seyn)。”[30]这句话中,前面那个“存在之内”的意思是,意识是一种存在;后面那个“存在之外的一种存在”的意思则是,意识已经与原初的存在分离,它“不是真正的存在”。换句话说,只要我们具有意识,那么我们与原初的存在就是分裂开的。这个原初的存在又被称作“纯粹存在”(Nur Seyn)或“混沌”(Chaos),要和它建立联系,不能依靠自我意识,而是得依靠“自我感触”(Selbstgefühl),一种黑暗的、不可捉摸、不可透视、谜一般的、若有若无、转瞬即逝的感触。诺瓦利斯认为,生命漂移(Schweben)在这种感触之中,而哲学就是其反映和表现。
实际上,把自我意识理解为一种原初的分裂与异化,理解为原初统一性的丧失,这同样也是荷尔德林在其理论断片《判断与存在》(1794)中所持有的思想。对荷尔德林来说,要回到“故乡”,重新实现原初的统一性,不能指望哲学,而是应该依靠美学、艺术、诗。在书信体小说《虚泊翁》(Hyperion)里,荷尔德林明确表达了这样的思想:
……哲学,这门科学的冷峻的崇高跟诗有什么关系呢?我有把握地说,诗是这门科学的开端和终结。正如米涅瓦出自朱庇特的头脑,它也是出自一个无限的神性的存在的诗。到最后,在诗的里面,不可调和的东西重新汇聚在诗的充满秘密的源泉里。[31]
从此之后,荷尔德林放弃了对于哲学的勤奋学习,完全投身到了诗的创作中。 但诺瓦利斯始终忠于哲学,尽管他从来不怀疑诗的意义,而且也曾说过:“任何科学,当它成为哲学之后,也会成为诗。”(PF,348)诺瓦利斯的信念是:“如果没有哲学,那么诗人只能是不完满的诗人。”(PF,26)他可能对某些哲学感到失望,但却从来没有对哲学本身失去信心。如果说哲学永远都不会达成完满,这主要是因为所有的科学还没有联合形成一个整体,那些哲学家的哲学只能算一些
【先刚】德国浪漫派的“哲学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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