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文选研究
第一节 汉魏六朝著书、编集动因考
在中国古典文献中,著书与编集是两种不同类别。即使著书,也并不同于现代的概
念。先秦时期,能称著作者,指的是圣人经书。《礼记?乐记》说:“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颜师古《汉书?礼乐志》注此句说:“作谓有所兴造也”。“兴造”是指作者无所依傍,创造,当然这创造是有限制的,即《礼记》所说:“知礼乐之情者能作”,这自然非普通常人而可为,必得圣人始能制作,所以《礼记正义》说:“圣者通达物理,故作者之谓圣,则尧、舜、禹、汤是也。”由此可知著作者本指圣王的经书,张华《博物志》
称:“圣人制作曰经,贤者著述曰传。”与“作”相对的是“述”,《礼记正义》说:“明者辨说是非,故修述者之谓明,则子游、子夏是也。”可见“述”在于明辨是非,述圣人之意,也即《汉书?礼乐志》所说:“述谓明辨其义而循行也。”这也就是张华所说的经和传的区
别。这一观念至汉犹然,王充《论衡?对作》说:“或曰:?圣人作,贤者述,以贤而作者非也。《论衡》、《政务》,可谓作者。?非曰作也,亦非述也,论也。论者述之次也。五
经之兴,可谓作矣,太史公书、刘子政序、班叔皮传,可谓述矣。桓君山《新论》、邹
伯奇《检论》,可谓论矣。今观《论衡》、《政务》,桓、邹之二论也,非所谓作也。”王充这里否认有人将《论衡》称为著作,指出他的《论衡》既不是作,也不是述,而是论。
“论则考之以心,效之以事,虚浮之事,辄立证验”,《论衡》即“就世俗之书,订其真伪,辩其实虚”。王充对著述的看法仍然同于《礼记》。这里他又引进了“论”体,其源亦出孔子。王充引孔子说:“诗人疾之不能默,丘疾之不能伏,是以论也。”这是将疾虚订伪的批评看作论,而与李充“研核名理”(《翰林论》)的说法不合。从王充叙述的作、述、论
三种图书看,分别所指的是经、史、子。史书称述不称作,也来自史学家自己的意见。
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在回答壶遂时说:“余所谓述故事,整齐世传,非所谓作也,
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从以上所论看,秦汉以来的著书观念,总起来也不过是经、
史、子三类,对于诗辞赋一类文学作品,当时并没有给予承认。但是,不承认不等于不
存在,即使《诗三百》被列入经类,不再作为文学的例证,也还有屈原的《离骚》。先
秦两汉时期,尽管文学地位不高,还不可以与经、史、子抗衡,但辞赋的写作却是大量
的、普通的。不幸,这一现象在当时的著述观念中是被忽视的。其原因除了文学本身地
位不高之外,恐还是与当时文学作品没有以书或集的方式出现有关。刘向曾裒集屈、宋
作品,名为《楚辞》,但并不是作为文学总集,东汉时,王逸还努力想尊之为“经”,恐也与著述观念有一定关系。文学作品既不能称为著、作,也与述、论绝不相同,随着文
学作品的数量增多,地位的提高,编集就势在必行,于是经、史、子之外,集部就独立
为一类了。这便是汉魏六朝著书、编集的背景。由于这一背景具有如上所述的复杂性,
汉魏六朝时期著书、编集的动因、所采取的体例也就各有不同。比如六经,按照汉儒的
解释,是“治身者斯须忘礼,则暴慢入之矣;为国者一朝失礼,则荒乱及之矣。人函天
地阴阳之气,有喜怒哀乐之情,天禀其性而不能节也,圣人能为之节而不能绝也,故象
天地而制礼乐,所以通神明,立人伦,正情性,节万事者也。”当然,儒家解经,并不合乎事实,如《诗三百》就非出自以上目的,但自先秦以来,统治者掌握了解释权,遂
成为后人接受的事实。因此,本文的分析也就排除掉经的部分。
秦汉时期著述,大抵集中于子、史,总结其著书动因,大概有这样几种方式:一、
道困著书。如《史记?孔子世家》记子思困于宋而作《中庸》;又如《孟子列传》记:“天下方务于合纵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
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二、嫉世与发愤。《史记?荀卿列传》记:“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 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
又,司马迁《太史公自序》历举周文王、孔子、屈原、左丘明、孙子、吕不韦等圣贤著
书的遭遇,说《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
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这就是有名的“发愤著书说。”三、著书立言,自成一家。《太平御览》卷第六百二引《吕氏春秋》说:“吕不韦为秦相国,集诸儒使著其所闻,为十
二记、八览、六论,合十余万言,名为《吕氏春秋》。暴之咸阳市,门悬千金于其上,
有能增损一字者,与之金。”以上三种方式是秦汉著书的主要动因,所举例也都属子书。
在史书的编著中,也是如此。如司马迁作《史记》,应属于发愤一类,但另一方面,《史
记》贯彻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思想,又使这一部书不能简单地作史书看,它的字里行间,都表达了司马迁对人类社会高度的哲学思考。
然而诗赋等文学作品的写作,越来越受文人的青睐,不仅数量增加,题材也逐渐扩
大了范围。就史书的著录看,《史记》、《汉书》中尚未见对传主诗赋等作品的著录,但
在《后汉书》中已屡屡出现。如《后汉书?班固传》记:“固所著《典引》、《宾戏》、《应讥》、诗、赋、铭、诔、颂、书、文、记、论、议、六言,在者凡四十一篇。”又如《蔡
邕传》:“(邕)所著诗、赋、碑、诔、铭、赞、连珠、箴、吊、论、议、《独断》、《劝学》、
《释悔》、《叙乐》、《女训》、《篆势》、祝文、章表、书记,凡百四篇传于世。”文学作品
大量涌现,势必推动编撰结集的发展。《隋书?经籍志》说:“别集之名,盖汉东京之所创也。自灵均已降,属文之士众矣,然其志尚不同,风流殊别。后之君子,欲观其体势而
见其心灵,故别具焉,名之为集。”别集的产生自然是东汉作品增多所致,一时间至“家
家有制,人人有集”,显示了东汉文学创作的兴盛,这正是文学自觉的前夜。 编集之风至魏晋尤盛,有作家手自编集者,如曹植自编《前录》七十八篇;有帝王
敕编者,如魏景初(237—239)中明帝敕录曹植“前后所著赋颂诗铭杂论凡百余篇,副藏内
外。”作家个人专集的产生和受到社会的广泛注意,是与文学进步的观念相一致的,这
与西京以前已完全不同了。也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划时代的大事件,即我国第一
篇专论文学的文章《典论?论文》发表了。在这一文献里,曹丕首先把文学与经国之大
业相提并论,并且许之为不朽,这是对传统“三立”学说的突破。尽管产生曹丕这篇论文的背景,具有十分明显的政治原因,但它所表现的意义却冲破了政治目的性。曹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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