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和马克思
一、问题的提出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关于语言有这样一个存在论意义上的命题:“思维本身的要素,思想生命的表现的要素,即语言,是感性的自然界。”。在马克思看来,语言,乃是人的感性存在的一个维度。作为这样一个维度,语言所道说的是:“现实的人”是用自己的双脚站在“呈圆形的地球上呼出和吸入一切自然力的人”,他们以自己的对象性活动创生着自己和自己的世界。显然,作为“感性的自然界”的语言,它所呈现的不是主体性哲学话语中所表达的人的一种表象性的单纯的持存,而是人在大地上的“逗留”和人在其中的“漫游”。 就在马克思提出“语言是感性的自然界”这一命题过去一个世纪后,海德格尔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1946年)一文中也提出了类似马克思的那个命题。在谈到“思”与“存在”的关系时他这样说道:“思完成存在对人的本质关系。思并不制造与影响此关系。思只是把此关系作为存在交付给它自己的东西向存在供奉出来。此一供奉的内幕就是,存在在思中形成语言。语言是存在的家。人以语言之家为家。思的人们与创作的人们是这个家的看家人。”。海德格尔这里的意思是这样的:语言来自存在,语言是由存在“装配”起来的家。同时,语言也是存在自身的澄明,而人就居住在语言的房屋中。
我们看到,海德格尔和马克思,作为哲学史上的两个革命家,一个在20世纪通过“基本本体论”的建设提出了“语言是存在的家”的命题,一个在19世纪依凭“感性活动”的存在论的确立得出了“语言是感性的自然界”的结论。无论是海德格尔的“基本本体论”,还是马克思的“感性活动”的存在论,可以说都是对传统哲学的一种颠覆,即把哲学从原来的知识论路向或范畴论路向转到了生存论的路向。随着这一转向,传统形而上学的语言观也转向生存论的语言观。作为生存论一存在论的语言,理当不能仅仅被看做人的精神的一种劳作,不能仅仅被看做人的一种行为能力,不能仅仅被看做人的情感、思想交流和表达的工具,而应该被理解为人的本己的生存方式或存在方式。正是从生存论一存在论上来理解语言,海德格尔和马克思不期而遇。 二、海德格尔对传统语言观的批判
正如我们熟知的,海德格尔在展开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时,之所以将火力集中在语言问题上,因为在他看来形而上学过早地霸占了语言的权利。因此,他认为要彻底摧毁传统形而上学,就必须挖掉它的语言根子。海德格尔的批判是从对亚里士多德的语言观的清理开始的,通过分析其在斯多亚时期的变化,一直进展到对近代洪堡的语言观的审视。
在传统形而上学中,由于人被定义为一种理性的动物,所以语言一直被看做是说话人的一种理性能力和行为。书写的东西是口头语言的符号,语言就是讲说(Sprechen),是有节奏的声音的
表达。这种语言观在亚里士多德的《解释篇》的第一节中就有明确的表述,他说:“有声的表达是一种对心灵的体验的显示,而文字则是一种对声音的显示。而且,正如文字在所有的人那里并不相同,说话的声音对所有的人也是不相同的。但它们(声音和文字)首先是一种显示,由其显示的是对所有人来说都相同的心灵的体验,而且,与这些体验相应的表现的内容,对一切人来说也是相同的。”对亚里士多德的这段话,海德格尔在作“通向语言之途”的演讲中(1959年)进行了解读,他认为,亚里士多德的这段文字包含了对语言的清楚看法,隐藏着把语言作为“说”来看待的“经典”(传统)的语言结构观,这就是:“文字显示声音。声音显示心灵的体验。心灵体验显示心灵所关涉的事情。” 在对亚里士多德的语言观作出上述判断后,海德格尔进一步指出,亚里士多德这一语言观的根本问题在于,这里的“显示”和它所显示的东西的关联,从来没有纯粹地从其本身及其来源方面加以阐明。正是如此,才导致了后来人们把那种关联转变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符号”(zeichen)与“符号”所描述的东西(Bezeichnete)之间的关系。而符号从对事物的显示到对描述者的描述的变化过程,根植于人们对真理的本质的看法的转变,即原来的真理本来是指存在者存在的去蔽,现在却变成了与事实相符合的认识。
必须提及的是,柏拉图作为形而上学的奠基者,虽然在具体论说语言方面,没有过多地影响其学生亚里士多德,但他为哲学
奠定的基本格局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亚氏对语言的理解。这个格局即是把世界分裂为感性世界和超感性的概念世界、现象的事物与本质的事物(真正的世界)。在这种哲学观念的指导下,语言表达的意义被归结为由说话的主体指向客体:或指向感性的对象,或指向抽象的概念,总之,都是指向“在场”的东西。前者是变动不居的在场,后者是永恒的在场。由于这种语言观以要求在场为意义的基本条件,所以,没有任何对象的语言,或不合逻辑的语言,都被看做是无意义的。正是这样,海德格尔指出:“自希腊以来,存在者便一直被经验为在场者。只要语言存在,那么语言,即时时发生着的说,就是一种在场者。人们从说方面,着眼于分音节的声音和含义的载体来表象语言。说乃是一种人类活动。”
在“走向语言之途”的演讲中,海德格尔还就自古希腊以来的上述语言观在近代的发展情况作了考察。他指出:“这个发端于希腊、以多种途径被争得的语言观在威廉?洪堡的语言思想中达到了极致,说到底是在洪堡关于爪哇岛的卡瓦语的著作的长篇导论中得到了淋漓的发挥。”而洪堡予以发展了的古希腊的语言观,“或显或隐地规定了直到今天为止的整个语言科学和语言哲学”。海德格尔这里说的在洪堡那里被得到特别发挥的语言观,指的是语言被看做是那个能够发出表达思想的有节奏的声音的精神的劳作。海德格尔认为:洪堡把语言表象为一种特殊的精神的劳作,实际上表明洪堡在追究语言显示为何,即追问语言的本
质;一旦人们从精神在语言方面的成就来探索和限定精神的劳作,那么这样被理解的语言的本质就一定会凸显出来;而这样的精神,即洪堡意义上的精神,也还存在于其他一些活动领域中。然而,如果说从语言方面理解的精神活动仅仅只是人的许多活动方式中的一种精神样式,那么可以肯定的是,说(sprechen)就不是从语言的本己要素那里被经验的,而是把它“搁置”在与其他东西的关系中去了,即“他者”那里去了。
通过分析,海德格尔揭示了洪堡语言观要表达的、但按照他自己的概念语言却又难以确定的所谓“内在语言形式”,这就是,当我们按其出于内在精神活动的渊源来思考“说”时,这种作为思想之表达的“说”是什么呢?海德格尔认为,洪堡在导论的第20节第25页中给出了答案,即“如果在灵魂中真正产 生了这样一个感觉,即语言不只是用于相互理解的交流工具,而且是一个真正的世界,这个世界必然是精神在自身与对象之间通过它的力量的内在活动而设定起来的,那么,语言就在真实的道路上,在语言中作愈来愈多的发现,把愈来愈多的东西置入语言中。”海德格尔对洪堡提供的这一答案作了这样的断言:这是现代形而上学语言观的最为醒目的表白!因为理性形而上学即主体性哲学就是这样理解精神的自我设定的。由于精神被理解为主体,从而在主体一客体图式中被表象,所以设定(Thesis)必然是主体与其客体之间的综合。而如此被设定的东西就给出一个关于对象整体的观点。这里,主体力量所加工的东西,主体力量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