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生作品——父亲与收割机
那年村里花血本购置了一辆东方红收割机。那时的北大荒什么都缺,唯独地不缺,每家种的地都在十亩以上,耕种收割基本全靠人力,所以家家户户无论大人孩子,整天在黑土地上摸爬滚打,乡亲们累得不成样子,因此村长狠了狠心,集资买了这个能替大伙出力的大家伙。而我父亲与村长私交甚笃,村里就把收割机的驾驶权给了我父亲——当然,我父亲一门心思要开那玩意儿,决不是冲着那点补助,他主要是觉得驾驶这么大的机器四处转悠威风牛气,而且为全村人服务,那是种莫大的荣耀。
试机那天,全村男女老少倾巢出动,围在村子中央的大马路上,争相目睹这片黑土地上从未出现过的稀罕玩意儿。在众人的翘首企盼中,人们先是听到一阵轰轰的马达声音,接着一簇鲜红鲜红的影子好似一团金鱼向村子这边缓缓游移过来。此时有人已经踮起了脚,仿佛南极洲上的企鹅,身子摇摇晃晃、忽上忽下,有的把一只手搭在额前不停地张望,而瞧不见的小孩子则蹦到了爸爸的脖子上,黑黑的眸子一动不动,似乎欲把时空看穿。收割机离人群越来越近,终于现出了它的庐山真面目,就像一位出嫁的新娘被揭开了面纱,人们瞪大了眼珠子,贪婪地审视着眼前的庞然大物,似乎要把它吞到肚子里才过瘾。而我的父亲正威风凛凛地站在收割机的驾驶室里,两手端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全神贯注地驾驶着机器,眼睛里放射出小孩子得到大人糖果一般的得意神情。发出巨大轰鸣声的红色机器驶过人群,那番场面俨然皇帝驾临接受万臣朝拜一般,我的父亲便是那龙颜威仪的皇帝,恩泽天下——黑土地上飘过的那抹鲜红在我的脑海里刻下了深深的印痕。每个人的大脑里都会贮存关于过去记忆的碎片或底版,当岁月流淌若干年之后,我们把这些碎片提取出来重新放映时,我们有时会疑惑:那些底版上的情景到底是不是真实的?是不是梦境?现实与梦境的差别到底在哪里?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我实在弄不清楚。有时感觉梦境比现实还现实,而现实却比梦境还梦境;有时我会在梦境里开怀大笑,那种快乐是现实的快乐永远也无法比拟的;而人生的许多遗憾与缺憾又往往会在梦境中得到一个最圆满的结局。我曾怀疑过那台红色的收割机是否存在过,父亲是否真的开过它。在父亲喋喋不休地讲述他的光辉史时,我才相信那抹红色也许真的不是梦境。
收割机第一次作业那天,依然是大堆大堆的人尾随着。齿轮有节奏地转动着,仿佛鱼的牙齿,把整片整片的麦子吃下去,接着新鲜的麦粒从高高翘起的舱口处如瀑布一般倾泻下来,人们纷纷露出惊讶的表情。收割机的出现极大地改变了乡亲们的生活,使他们从繁重的劳作中解脱出来。人们体会到收割机的好处,到处宣扬着,谈论着,惹得周围好多村子纷纷出钱,请父亲帮他们收割庄稼——文明可以改变生活,这正是它的魅力所在。
这个世界充满了无数的物体,组成了庞大的物质空间。世界的本质应归为物质,还是归为虚无?物质永恒还是虚无永恒?抑或是物质与虚无轮流交替无始无终地演绎着这多姿多彩的世界?此类终极问题我们无法去琢磨。科学论断已经证明:我们这个绚丽的宇宙最终要走向消
亡,在它消亡之后,世界也许会处于一种纯粹的虚无状态,那么,这种虚无状态是一直延续下去,还是一段时间之后将出现一个新的宇宙?若诞生新的宇宙,那它是我们现存宇宙的轮回,还是将上演一个新的宇宙神话?——没有人能知道。其实甭说宇宙,即使是一个极简单的物体,我们也无法探究它的来龙去脉与前世今生。就比如一块砖头,使用之前来自砖厂,砖厂烧制之前,它来自地上的泥土,那地上的泥土又来自哪里呢?我们无从知晓。虽然我们无法探究其本源,但我们可以感受它的存在及存在过程中所发生的变化。任何物质每时每刻每秒都在随着时间而变,而且这种变化有无数种可能,就像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所阐述的那样:由互相靠拢、分歧、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任何物质的下一秒钟都会有无数种变化发生的可能性——收割机也同样。果然在某一天,这辆收割机发生了巨大的变故。那天晚上,父亲外出作业,由于过度疲劳,再加天特黑,父亲把收割机开到了一个大深沟里。收割机霎时扭成了一团麻花,父亲倒是命大,没有见到阎王,只是原来的两条腿被折成了四块。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村长到医院探望我父亲时那尴尬而奇怪的表情。他只说了一句话:老李,以后你就好好歇着吧。父亲很明白村长的意思,他用点头的姿势掩盖了脸上掠过的神伤。
父亲出院之后,老长时间不敢出门。因为他不敢面对乡亲的眼神,虽然没有人刻意责备他,但那种眼神比直接的责备更残忍。父亲是个责任心很强的人,出了这样的事情不能全怪他,毕竟他不是故意的,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何况是极度疲劳的大活人呢!可父亲不这么想,他总觉得悲剧是他一手造成的,对不起村长,对不起全村的父老乡亲。那些日子,父亲整天窝在家里唉声叹气,有时不禁掩面而泣,我觉得那时的父亲可怜得很。
收割机变成了一堆废铁,成了废物,被搁置在村子东头,从此这里变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成群结队的小孩子整天在庞然大物上爬上爬下,这台废弃的收割机宛如一位温顺的老保姆,默默地承受着孩子们的重压,任凭孩子们掐脸拧腮、捽发撕须,可她就是一声不吭。有时父亲会在天快黑的时候,拄着双拐偷偷地溜出去,去看望与他同病相怜的收割机。待孩子们回家后,他便艰难地爬上去,转动那个已经严重扭曲变形的方向盘,他犹如孩子一般痴痴地把弄着,他一定在回味着那曾经的风光时刻吧。
上面我已经阐述过物质变化的绝对性,只是有的明显,有的不明显而已。不知过了多少时日,那台收割机忽然又有了新的变化。我记得那天父亲回家,一脸的气愤,原来不知谁从收割机上拆下一大堆零件——毫无疑问,肯定是卖废铁了,这使得本来就已残破不堪的收割机变得更加惨不忍睹了。父亲把情况向村长作了汇报,村长表示会把问题解决一下。
“乡亲们,收割机是咱们的血汗钱买的,虽然现在不能用了,但我们得把它像文物一样供起来,谁要是再拆零件卖废铁,小心我敲断他的腿!”村长声色俱厉地吼道。尽管村长一番敲山震虎,可父亲还是不放心,一连好些日子,父亲整夜守候着收割机。在一个夤夜时分,父亲看见一道黑影蹑手蹑脚向收割机奔了过去,靠近机身后,黑影从怀里掏出了一把一尺多长的扳子,瞅准某个零件后,便缓缓地往下拧。父亲轻轻地凑到黑影的背后,然后犹如螳螂捕蝉一般嗖地
抓住了黑影的衣领。可等父亲看清黑影的脸之后,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鬼鬼祟祟拆零件的家伙竟然是村长!“村长,你……你……你……”父亲惊愕得半天没说出话来。村长耷拉着脑袋,像只瘟鸡,一个屁也不放——那种羞愧的感觉可想而知。如果现在让他变成一只耗子钻到洞里去,他可能会毫不拒绝。沉默半晌,村长支支吾吾地说道:“老李,买收割机的主意是我出的,花了老鼻子钱买的玩意儿放在这没用,看着我心疼我难受啊。我知道,要是把整台机子当废铁卖,你肯定不答应,所以我想还不如用这个办法换点零钱也好。当然,卖的钱我绝不是补贴家用,老李,我对天发誓!我对天发誓!”村长拍着胸脯,一劲儿地解释。“行了!”父亲突然喊道,“啥也别说了,如果这台机器再少一个零件,我敲断你的腿!”村长灰溜溜地走开了,随后只听“嘭”的一声响,父亲把拳头狠狠地捣在收割机上,一股鲜红鲜红的血淌了出来,同时父亲的眼中溢出了两行泪水。打那之后,收割机倒是再也没少过零件。
收割机就这样被较为完好的存放着,但乡亲们对它的感情依然是很复杂——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总感觉那是心房里缠起的小疙瘩,只要有它的存在,就会触动整个心脏,他们宁愿它不存在——眼不见心不烦,可碍于情面,他们不好意思挑明内心的想法。
后来我家从东北迁回了山东。据说我们走后没多久,那台收割机就给卖掉了,又购置了一辆小型收割机。至于这台新的收割机又会经历怎样的命运,那就不得而知了。起初父亲听到消息非常难过,但过些日子就习以为常了,只是偶尔会念叨:“原来那台收割机现在在哪儿呢?”听着父亲的念叨,我很伤感,因为若干年之后,我也会念叨:“父亲,你现在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