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母亲陆芳青
2021年大年初四,送别了我慈爱的母亲。
我与母亲一起生活只有13年,留在脑海中大多是儿时对母亲言传身教的记忆,连日来一幕一幕浮现。母亲的一生是苦难、坚强、平凡的一生。
1938年农历十一月二十四日,母亲出身在周大村周庄一个陆姓贫苦家庭,属苏北沭阳县耿圩乡,地处偏僻。兵荒马乱年代,外婆生下九个孩子,活下来四个女孩,母亲排行第二,庄邻叫她“陆二姑”。这户人家世代目不识丁,可还是找文化人给四个女儿起名,分别是兰青、芳青、莲青、美青。解放之初,生存极度困难,整庄人基本都是文盲,个别开明人家也只给男孩、不给女孩读书。母亲时年已十五、六岁,极力拚命争取,才上了学,学习非常刻苦努力,二十四岁读完初中,成了家族第一个识字人。那时的初中毕业生是凤毛麟角,被乡安排做“民办教师”,在村小学教书。在我们家所处的西南岗一带,称学校老师为“先生”,母亲被远近称为“陆二先生”。
母亲一生俭朴、省吃俭用,教育我们“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到就是穷”。父亲在外地工作,一家与外公外婆一起
生活,在家七口人,我们四兄妹年幼。父亲几个月回家一趟,带点鱼肉、烟酒、白糖等,他回来基本上只是给我们改善生活,对家资助较少。全家生活重担压在母亲一个人身上,8元钱的工资保障一个七口之家的吃饭穿衣。农闲时节,母亲夜间点灯备课、批改作业,深夜给我们兄妹的缝衣服、纳鞋底。经常一大早推磨、傍晚搋稻,安排好一家平时生活,有时过节半夜推磨做豆腐,叫上没睡醒的我,我只是跟着她走。孙子出生时,她送来最重的礼物,是我出生时用过的“小包被”的被面,说这是传统,孙子用喜庆、舒服。整理母亲留下的衣物,多少年前给买的衣服,好多没穿过一次,还有一个方布包,里面有针线小包,和不同年代的碎布头。
家里没有劳力,七口之家繁重的农活,由母亲一人承担。生产队里劳工活按人口分,母亲白天上课,晚上改完作业,夜间还要下地干活。尤其秋天经常晚上剥玉米、刨山芋到深夜,甚至通宵达旦,有的是在野外田里、夜黑风高,我是老大,只有我一个人陪,实际上帮不上什么,母亲在干活我在打盹,只能搭伴让她不感到怕。那时山芋干是主干粮,最最痛苦的活,就是山芋加工,常常是傍晚抽签分到户,接着用手或刀扯藤,从地里挖出来,再运回家,一干就是一整夜。第二天夜里切片,天亮前运到田里撒开,又困又冷又饿去上学。晒干过程要多次反复一个一个翻,干了再捡回来。初冬霜降季节,五点钟起床去干,凛冽寒风吹在脸上刺骨的疼、
伸不出手,母亲把半截手套给我,自己的手被冻出一道道裂口、血丝斑斑。母亲教导我“吃得苦中苦,才能尝到甜中甜”。这样的生活状态一直伴随着我的童年。
也因没有劳力,常常受人欺负,甚至刁难,母亲默默承受。一年冬天扒小河工,按7口人划工,母亲自己做不了,又找不到他人帮忙,无法按时完成,受到小队长严厉斥责、罚款,没有钱给罚款,小队长带人强行到我家扒粮、砸东西,母亲被气病了好多天。事情反映到乡里,领导认为母亲是民办老师、孩子未成年,河工划的不合理,责成小队长把粮送回来。因工分少,我家每年分得的粮食人均最少。分田划地抽签,都是在放学后赶到,只有拿到剩下的洼地。春秋换茬耕地,总被两边的人家多耕一犁,田块越来越窄。我问母亲这些人为什么这样?母亲说等你们都长大了、出息了,他们就不敢了。今天我们兄妹都走出了这块贫瘠的土地,而那些人都还留在那里地上或地下。
我的出生地周庄只有二十来户人家,庄邻哪家发生什么事,母亲总是尽快赶到,问长问短,关心帮助。金山妈徐大娘有老哮喘病,母亲给她送去白糖,说煎鸡蛋吃效果好。邻居哑巴二姐出门,妈妈送去一块花布,给做件衣服。有一次我用脚踹邻居家的狗,被狗反咬了一口,右小腿肚鲜血直流,邻居用面粉揞也揞不住,把我送回家,要带我去看医生,母亲说不怪你们。庄上遇有红白事,都叫我去随礼,我十来
岁,每次都叮咛我对人有称呼、不能先动筷、主动给每人敬酒。时常我烧火母亲做饭,总会对我说烧锅如做人,“火心要空,人心要公”。
母亲对我们四儿女教育培养,既严格要求、又宽厚慈爱。我5岁时,母亲带我跟班听课,从一个旁听生变成了正式生,没有农活的晚上,她备课陪我做作业,13岁从周大村小学戴帽初中,考入县中,从此离开母亲。开学报到第一天,母亲送我到校,交费办完寄宿手续后,匆忙赶最后一班车回了家,没留给我一分钱。周五下午上完一节课,看见母亲蹲在教室外路边树下,我跑了过去,她从口袋里掏出5块钱、5斤全国通用粮票,我的眼泪簌簌流了下来,母亲的眼圈红红的。那时我认为是母亲忙忘了,现在想想也许是当天身上钱花光了。听小妹妹讲,弟弟顽皮逃课、不做作业,被母亲晚上回家追打,要把他用簸箕杵到茅坑去,弟弟躲到邻居家。 母亲对儿女的爱像大海,既广袤无垠,又细腻周到。我小时体弱多病,刚会踱步发高烧,母亲每天放学抱着我,找周边唯一村医给我打针,高烧一个多月不退,小屁股上全部是针眼,天天用毛巾热敷,后来我奄奄一息、口腔脱皮,报着我跑到乡医院、县医院求治,高烧退了但腿站不起来,从此落下残疾,残疾在我身上也在母亲的心上。不久又浑身起疮,流黄水,疙瘩越来越大,淌血流脓,母亲又抱我到处医治,听说十公里外一个村医有祖传秘方,便抱我去,走一会
歇一会,来回一整天,果真见效,疙瘩结疤、收缩,好后肚皮留有一处疤痕,就是母爱的诠释与见证。
母亲晚年病魔缠身,坚持与疾病、丑恶作顽强斗争,直至呼吸停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感觉母亲老了,时常出门找不到家,小便间或失禁,出现老年痴呆症状。2017年11月的一个周五夜摔倒在地,左腿股骨粉碎性骨折,进而发生脑梗,经奋力抢救,捡回了命,半身不遂,大小便都得靠专人护理。三年多来,保姆换了五个,不是不给吃、不给喝,甚至把药扔在垃圾桶里,还常常把她一人锁在家,母亲经常是鼻青眼肿。第一个保姆一次对我说,她如何有经验、负责,媳妇给她买了一双鞋,试穿时母亲用鄙视的眼光看着保姆,口齿不清骂她“绝X养的”,并用能动的那只脚踢她。这是我们没有听过母亲骂人的话,可见保姆在母亲面前是什么样的嘴脸,她是如何恨之入骨?母亲就是这样一边与病魔斗、一边与人妖斗,承受着肉体上精神上双重致命伤害。2020年7月母亲被折磨得不能自主进食,靠鼻饲维持生命,基本没了知觉。母亲每天如何成了我最大牵挂,尽可能多看看她,可每次回家喊她叫她,没有一点反应,心如刀割。期间保姆的无恶不作,我想她知道、天知道。
2021年2月11日,大年三十,我回家过年,母亲蜷缩在床上,骨瘦如柴,形体枯槁,眼睛凹陷,呼吸艰难。此时我心中产生出预感——母亲要驾鹤西去了,一股悲怆的情绪
涌了出来,不由自主地摸摸母亲的脸,泪水溢满了眼眶。妈妈,你活的太累、太痛、太苦。躺在床上三年,你看透了人世关系的本质、看清了一些人的丑恶嘴脸,虽然不能表达、无力反抗,但你记在心里,诅咒他们,上帝会惩罚他们。我们知道了脑梗是最毒的病,叫你生不如死;保姆是最毒妇人,昧着良心赚钱。可一直弄不明白,上帝为何如此待你不公?让一个善良的人受这么多的苦、遭这么多的罪。
2021年2月12日,沂河含悲、沭水乌咽,慈爱的母亲终止了在人间艰难跋涉,舍下四个儿女、亲人,撒手西去。 妈妈,放心去吧。那里没有痛苦、疾病、邪恶。 妈妈,今世情缘已尽,来世再续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