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古典诗歌的炼字艺术
【作者简介】
赵永刚,贵州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贵州大学诗词学会常务副会长。李晶晶,贵州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2013级硕士研究生。
接触古典诗歌,我们会发现有一类诗句,诸如杜甫的“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卢延让的“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杜荀鹤的“生应无辍日,死是不吟时”等,都是关于语句字词的揣摩,这也就是古典诗歌创作中一种常见的现象,即后人所说的——炼字。
古人在写诗过程中常常倾注颇多心力在几个甚至一两个字上,正是这几个或一两个字让全诗意境飞出,情感表达更为彻底,也使诗歌有了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对此妙处有过相关阐释的如王国维《人间词话》:“‘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闹”与“弄”带来的意趣正是前人炼字的结果。
炼字常能把诗歌写活,所以历来诗人们非常讲究字句的锤炼。元代诗人杨仲弘曾说:“诗要炼字,字者眼也”,宋人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对炼字之妙也早有议论:
诗以一字为工,自然颖异不凡,如灵丹一粒,点石成金也。浩然曰:“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上句之工在一“淡”字,下句之工在一“滴”字。若非此二句,亦乌得而为佳句哉?如《六一诗话 》云:陈舍人从易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落,至《送蔡都尉》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论,各以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或云度,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公叹服。余谓陈公所补数字不工,而老杜一“过”字工也。(卷九)
这段话很好地为我们展示了古人炼字的艺术以及对字句锤炼所下的功夫,也正是这种不让诗句落入俗套的追求,才有了“暝色赴春愁,无人觉来往”等传世佳句。
关于炼字,还需明确炼字与诗眼的区别。前者倾向于推敲锤炼字句,而后者在于能高度揭示诗歌主题,不过历来文人常常将两者合而为一,诗眼往往也就是炼字的结果。关于炼字的艺术,在很多诗歌论著中都有过阐述,下面我们以杜甫诗歌为主,就炼字的位置以及所炼之字的词性来进行下简单的探讨。
1
一、所炼之字的位置
所炼之字在诗句中的位置并不是固定的,很多诗歌中炼字所放之处,时有变化,正如杨载在《诗法家数》中说:“句中要有字眼,或腰或膝或足,无一定之处。”脱俗巧妙之字在不同的位置却都能让诗句或活灵活现或深刻逼真,毫不影响诗意的绝妙传递。孙奕《示儿编》说:“诗人嘲弄万象,每句必须炼字,子美工巧尤多。”他以所炼之字的位置对杜诗进行了一个简单的归纳。首先,他说: 如《春日江村》诗云:“过懒从衣结,频游任履穿。”又云:“经心石镜月,到面雪山风。”《陪王使君晦日泛江》云:“稍知花改岸,始验鸟随舟。”《漫兴》云:“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皆练得句首字好。
这里是为我们介绍杜诗中首字写得比较好的三处,其中特别是“经心石镜月,到面雪山风”中的“经”与“到”字写得非常传神灵动。接下来孙奕又说: 《北风》云:“爽携卑湿地,声拔洞庭湖。”《壮游》云:“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泛西湖》云:“政化莼丝熟,刀鸣鲙屡飞。”《早春》云:“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秋日夔府咏怀》云:“峡束沧江起,岩排石树圆。”《建都十二韵》云:“风断青蒲节,霜埋翠竹根。”《柴门》云:“足了垂白年,敢居高士差。”皆练得第二字好也。
杜诗中比比皆是的妙句,是他精于锤炼的结果。这段又举了杜诗中第二字炼得好的,像“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中的“入”与“归”历来为人所称道,元代诗人杨仲弘曾说:“‘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炼第二字;非炼‘归’‘入’字,则是学堂对偶矣。”确也如此,万物复苏的春天到了,一些些的红色在悄悄铺染娇嫩欲滴的桃花,池边的柳条慢慢吐出青翠的新芽。诗句将颜色的变化用动态来呈现,巧妙绝伦,为我们描绘了一幅生机灵动的春景图。
在《示儿编》中,孙奕还介绍了杜诗中腰字(中间一字)和尾字写得好的,腰字如“远鸥浮水静,轻燕受风斜”,尾字如“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然”,让人读之便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如图画般曼妙的场景。
上面已经说过炼字不只是炼一两个字,有时是几个字,有时甚至是全句,孙奕同样找出了一些杜诗中炼得非常好的五、七言全句。他说:
至于“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雪岭界天白,锦城曛日黄”,“破柑霜落爪,尝稻雪翻匙”,“雾交才洒地,风逆旋随云”,“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紫崖奔处黑,白鸟去边明”,皆练得五言全句好也。“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
2
来”,“旁见北斗向江低,仰看明星当空大”,“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皆练得七言全句好也。
“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两句,出自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这两句采用倒装句法,沐浴过春风春雨的嫩竹、肥梅形神毕现,如在目前。新出的嫩竹经不住春风的吹拂,低垂着脑袋,翠绿的模样甚是可爱;春雨滋润过的梅子在慢慢变红,饱满得像是快要绽开了。这两句诗即是杜诗中全句炼字的佳例。 二、所炼之字的词性
炼字非易事,江顺治在《续词品》说:“千钧之重,一发系之;万人之众,一将驭之。句有长短,韵无参差。一字未稳,全篇皆疵”。那么所炼之字的词性有无特殊之处,让创作与鉴赏有迹可循呢?有些学者认为古诗炼字之妙皆在动词,只有动词才能让诗句精炼传神,事实却不尽然。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动词在历来诗人所炼之字中确实占有很大比重。 1、动词
动词在炼字艺术中较为常见,写的非常好的也很多,最为人所熟知的莫过于“推敲”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苦吟,关于练字,更是关于锤炼动词的故事。其它的如李白“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中的“随”和“抱”,杜甫“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中的“溅”和“惊”,都是传诵至今的锤炼动词的佳句。杨仲弘说杜甫“暝色赴春愁,无人觉来往”两句诗:“非炼‘觉’‘赴’字,便是俗诗,有何意味耶?”也有前人说:“暝色赴春愁。下得赴字最好,若下起字,便是小儿语也。无人觉来往。下得觉字大好。足见吟诗,要一两字工夫。’观此,则知余之所论,非凿空而言也。”
还有如杜甫的“轻燕受风斜”和“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其中“受”、“斜”、“出”三个动词颇为精炼传神,描写雨细鱼欢,燕子迎风斜舞的场景,曼妙自然,生动贴切。因为炼字之于动词在古典诗歌中较为常见,这里就不再赘述。 2、虚词
虚词是没有词汇意义的,能把虚词写活,需要很深的文学功底,而杜甫却能运用自如。
宋代范晞文《對窗夜雨》卷二:
虚活字极难下,虚死字尤不易。盖虽是死字,欲使之活,此所以为难。老杜“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及“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人到于今诵之。予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