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哀”下的平和冲淡
知堂老人一生往来徘徊在与中国一衣带水的日本,译介,研究日本文化五十余载,深得日本文学理念的精髓。钱理群认为:“这种只能意会难以言传的‘情’(调),‘气味’,或者‘境界’,是周作人散文的艺术生命所在,正是与日本文化有着密切的联系,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周作人的散文是更接近日本的。”(1)这种“难以言传的‘情’调,‘气味’或者‘境界’就是日本文学中的美学精粹--“物哀”。翻开知堂老人的美文创作,在谈天说地,描草木鱼虫,记身边琐事,叙故乡风物这些情物的描写下,文脉深层却总是涌动着一股淡而郁结的“物哀”诗情。
(一)“物哀”--日本美学观阐释
“物哀”(もののぁはれ)是日本古已有之的美学思潮,不仅深深浸透于日本文学,而且支配着日本人精神生活的诸多层面,《古语拾遗》从古代原初歌谣来考察,认为“啊”(ぁ )和“哟”(はれ)这两个感叹词组组合而成的。“这种感叹,最初是通过对人和自然其后发展到对人生世相即对现实的接触--认识--感动的过程而产生的。由于“ ”这个感叹词与日语汉字“哀”字同音,就以“哀”字标出。”(2)
“哀”有着感叹的意味,但因为日语是暧昧的语言,“物哀”包含的含蓄内容更有“同情、哀伤、悲叹、赞颂、爱怜、怜惜等诸多因素,需放入具体语境中细加揣摩品味。如《万叶集》中上宫圣德皇子出游竹原井之时,见龙田山死人悲伤作歌一首曰:
汝在自家中
妹子手中抱
旅途卧草枕
游子实可怜(ぁはれ)(卷3-415)
这首歌唱出了对爱妻的眷顾与离别的悲苦,幽哀之情,寂寥中含蓄同情,恰如其分地将“哀”的情致表现出来。
由此可见,“哀”将悲芳凄与同情的感情浑然为一体。而真正将单纯感叹的“哀”发展到具体充实的“物哀”的是《源氏物语》的著者----紫氏部。据日本学者上树菊子,大川芳枝的统计,《源氏物语》中出现“哀”多达1044次,出现“物哀”13次(3)紫氏部将“哀”(ぁはれ)之前加上了“物”(ものの),这样就将主客观合一了。“物”是客观存在,“哀”是主观情感,两者“物心合一”其中“物”( もの)可以是人,也可以是自然风物,更可以为社会世象,人情百态,总之是以现实之物触内心之“哀”,大大丰富了“哀”的情感范围。这种“物哀”之情包含着赞赏、亲爱、喜爱、可怜、共鸣、同情、悲伤、怜悯、壮美、感动、失望等诸多情绪。这样“物哀”写尽人生世象,人间世情。值得指出的是,“物哀”并不是中国人望文生义而得到的“悲哀”之感,“悲
哀”只是其中一种情绪而已。叶渭渠先生在其著作,《日本文学思潮史》就提出久松潜一博士将“物哀”特质分为五大类,“一感动,二调和,三优美,四情趣,五哀感。而其最突出的是哀感。”(4)这五类情韵我们都能在周作人的散文中寻见清晰的影子,而其中给我们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掩卷之后的哀感余绪缱绻流转而挥之不去。
对于“物哀”,叶渭渠先生认为“物哀”的思想结构是重层的,可以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对人的感动,以男女恋情的哀感最为突出,第二个层次是对世相的感动,贯穿在对人情世态包括“天下大事”的咏叹上。第三个层次是对自然物的感动,尤其是季节带来的无常感,即对自然美的动心。”(5)知堂先生的散文在对以上三个层面“物”的感动书写之下,更有“哀”之情的抒发。他或悲哀,怜悯,愤懑或愉快,亲爱,同情。将“物哀”之情挖掘入至情至理之处。
而本人认为“物哀”情绪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笼在知堂小品中的,就内容而言叶渭渠的三个重叠层次可以加以概括,而风格上除了国人公认的“平淡冲和”之处,更有丰富的“物哀”内涵加以补充。
(二)“哀感”--“物哀”的灵魂精髓
在人生观,社会观上周作人为一个虚无主义者,在对国民党政权的“政党政治”的幻灭,对五四先驱者所寄予希望的“民众政治”的幻灭,以及对知识分子自我责任幻灭后,他就躲进“自己的园地”里了。对于当代,他失望地抱着历史循环论的基调。在《历史》一文中他写下:“天下最残酷的学问是历史,他能揭去我们眼上的鳞,虽然也使我们希
望千百年后的将来有进步。但千百年前的黑影投在现在上面??我读了中国历史对于中国民族和我自己失去了九成以上的信仰与希望。‘僵尸,僵尸’!我完全同感于阿尔文夫人的话??”(6)《伟大的捕风》中,他将幻灭感归结为:“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此人生之所以为虚空之虚空欤?传道者的厌世盖无足怪。”此时周作人对世相虚无失落下的悲哀与平安时代的紫氏部,清少纳言等人无师自通了。
写下诸如《蜻蛉日记》、《和泉式部日记》、《源氏物语》、《枕草子》等典型表现“物哀”之情的作品女性们,婚恋中,她们承受的是一夫多妻制及娶婿婚姻制度。看似繁花似锦的表面下,却是社会以及女性心中的不安与动荡。《源氏物语》就围绕着光源氏对诸多女性的不伦爱恋,大量抒发了女性悲苦怜悯、同情的感情,同时对世相,人生发出一种深深的共鸣与哀愁的感叹。
与《源氏物语》一起被誉为平安王朝文学双璧的《枕草子》,也是由周作人译介而成的。周作人的虚无无常人生悲哀感与平安王朝的女性们“物哀”精神潜流就这样达到了合流与共通。在论及他的知识结构是知堂言:“大抵从西洋来的属于知的方面为多,从日本来的属于情的方面为多。”气质与情韵上与日本文化的不可分割,导致周作人散文创作特别是小品文中有一股“汉魂和韵”的“物哀”感。
1930年周作人运用了小品散文的形式致书废名,写下了《关于蝙蝠--草木虫鱼之七》。在看似抒闲情逸致的草木鱼虫描写中,“物哀”情绪中特别是“哀感”情致渗透如篇章精髓里。是年,张勋复辟,周作人思想中“我常想中国的历史多是循环的,思想也难逃此例。”(7)不幸得以证实。于是对历史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悲哀感油然而生,周作人这个曾在五四时期自诩为“启蒙者”知识分子有着梦醒之后无路可寻的彷徨感,这是身份的失落与失语的焦虑双重打击下的幻灭感。按照中国士大夫惯常的方式,周作人寄情山水,放情田园,纵情老庄,奢谈禅佛,“读古书,看花,生病,问病、??闲游
闲卧,闲适,约人闲谈,搜集邮票,刻木刻书,坐箫箫南窗下”(8)在《关于蝙蝠》中,知堂老人在看似平静的谈天说地中,带着历史残败之哀叹之感,“看蝙蝠时的心情,也要仿佛感着一种萧瑟的微淡的哀愁那种心情才好。从满腔快乐的人看去,只是皮相的观察,觉得蝙蝠在暮色中飞翔罢了,并没有什么深意,若是带了什么败残之憾或历史的悲愁那种情调来看,便自然有别种的意趣浮起来了。”虽是引用另外日本《俳句辞典》的只字片语,但却也包蓄着知堂老人无奈的赞同,与虚空的世事悲鸣。
与此相通的是《源氏物语》第二十回“槿姬”那一段:
“他回想往事:在这老婆婆青春时代,宫中争宠竞爱的女御和更衣,现在有的早已亡故,有的零落飘泊,生趣全无了。就中象尼姑藤壶妃子那样盛年夭逝,更是意料不到之事。象王公公和这源内侍之类的人,残年所余无几,人品又毫不足道,却长生在世间,悠然自得地咏经念佛。可知世事不定,天道无知!他想到这里,脸上显出感慨的神色来。”(9)
而“感慨的神色”为丰子恺先生所译,叶渭渠先生则翻译为“物哀之情”
这样的情绪深浸于其中,散落在《故乡的野菜》《乌蓬船》《北京的茶食》《端午节》《饼斋的名号》《谈土拨鼠》《鬼子》《金鱼》??篇目中,一种感怀世事,对风物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