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小山词》的纯情特质和抒情特色
后人对宋代词人晏几道的词作评价多为“工于言情”，其评价之实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在词中注入了与以往艳情词所不同的纯情特质――“铅华销尽见天真”；二是其情感表现向深微化、细腻化、曲折化方向拓展。晏几道以其纯情锐感的资质和深挚、婉曲、沉郁的抒情特色，合力造就了《小山词》的纯情品质和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将婉约词“哀以思”、“婉而深”的特点推到极处。
张映光(1957―)，女，南京审计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江苏南京 210029)
在宋初词坛上，有一位上承南唐之风，下开婉约之先的重要词人，即一代名相晏殊之子晏几道。晏几道号小山，世称“小晏”，有词集《小山词》传世，存词260首，以小令见长。明毛晋云：“晏氏父子，具足追配李氏父子。”[1]这个评价道出了晏殊父子在词坛上与南唐二李齐名的事实。但是，这一对父子在词的创作中却有着明显的差别。与其父晏殊珠圆玉润、理性温婉的词风不同，小晏词纯情锐感，深挚悲凉。后世词论者冯煦评价：“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妙。”[2]冯煦称晏几道为“古之伤心人也”，一语点中词人锐感多情、柔婉妍美的感伤特质，并道出其词淡而有味、意蕴深婉的抒情特色。类似这样的评价在其他词论
家那里也有。吴梅说：“余谓艳词，自以小山为最，以曲折深婉，浅处皆深也。”[3]一部《小山词》，竟是把“令词推向极点”[4]，甚至被后人推到“自有艳词，更不得让伊独步”[5]的榜首地位。 《小山词》在题材、内容上其实并未跳出“艳科”的藩篱，不外是些“心心念念忆相逢”(《风入松》)类老套内容。盛衰今昔、相思怨别、伤春悲秋仍是《小山词》最重要的母题。那么《小山词》高于同类言情词的地方在何处呢?其高处，用词人自己的话讲即――“铅华销尽见天真”(《浣溪沙》)。“铅华”，表现在《小山词》中，即它的辞藻艳丽，色彩鲜明，声韵优美等特点，而铅华背后所蕴藏的深婉动人的真挚情感，则是《小山词》最可宝贵的“天真”之处。陈廷焯曾以“其情长，其味永，其为言也哀以思，其感人也深以婉”[5]为评词标准，能够上这个标准的，上推李后主、冯延巳，下推李清照，承上启下者，晏几道也。晏几道弘扬了李、冯的抒情特色，在词中注入与以往艳情词所不同的纯情特质，并向深微化、细腻化、曲折化跨出了一大步。陈廷焯评价小晏“工于言情”[5]，是就小晏将婉约词“哀以思”、“婉而深”的特点推到极处的成就而言。下文仅就《小山词》“工于言情”之实及其纯情特质作进一步分析。 一、纯情锐感、深挚执着
纯情，使《小山词》具有非常的深挚性。这个特点与词人品性中的“痴”不无关系。黄庭坚曾在《小山词序》中列举了晏几道的“生平四大痴绝处”――“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
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6]从黄庭坚的这段评论中可了解到晏几道性情中不谙世故的天真之处。这个“痴”字还表现在晏几道是一个性情中人，对情感生活有一种如迷似狂的沉缅与执著。而真挚、深婉、执着的情感表达，可谓《小山词》最突出的特点。这个特点具体表现如下： (一)纯情锐感的品性和痴情不移的特征
小晏的纯情，情纯而浓烈。因情的浓烈程度至深，他被称为“古之伤心人”。鲁迅先生曾精辟地指出：“有至情之人，才能有至情之文。”[7]《小山词》中的许多至情形象其实就是至情小晏的真实写照：“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生查子》)、“佳人别后音尘悄，瘦尽难拼”(《丑奴儿》)。这是一付只为情而存在的身心。“要问相思，天涯犹自短”(《清商怨》)，天涯之遥仍短于相思之情，足见情之长、思之深。“到情深，俱是怨”(《更漏子》)，一个“怨”字把词人的一往情深传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小晏以一颗纯真、热烈的词人之心和多情锐感的资质去感受人世间的那一份情，流出笔端的，自然就感人至深。白居易说“感人心者，莫先乎情”[8]，这恐怕是小晏词较理性词人晏殊的词更让人感动的一个原因。
《小山词》的纯情，有“痴”的因素在起作用。锐感的小晏，无论是追情往事，写对爱情欢愉的体验，还是感伤离别，抒发刻
骨相思的情怀，都充溢着一股强烈的情感，这感情常常被渲染到十分浓烈的地步，几近痴狂，甚至“无理”，以至于被人称之为“鬼语”，以下两例颇为典型。
《鹧鸪天》下半阕中写到“梦魂”：“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写对情人思极而梦，寤寐求之。“梦魂”的好处，在于“无拘检”的自由度。词句虽是化用张泌的《寄人》“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的诗意，可是词人在梦中情致盎然地踏着朦胧月光和似花非花的杨花过往谢桥与情人约会的情景，要比“别梦依依过谢桥”更加生动，实乃情到深处人梦游。这虚幻飘忽的梦魂在春夜迢迢的月光下不仅凄美，而且还散发着一份梦游人任情率性的激情和如痴如狂的爱恋，词句因此而妙。连宋朝理学名家程灏(或程颐)都被这样痴情的句子打动，笑曰：“鬼语也”。
小晏词中的“鬼语”不止一端。《思远人》下半阕写道：“泪弹不尽当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些情深处，红笺为无色。”流着眼泪研墨寄相思，其痴情，连“红笺”也为之无色。想这红色信纸居然可以变成无色，当然是无理至极的“鬼语”，这样的“鬼语”颇有几分惊心动魄的味道。沈雄于《柳塘词话》中道：“所谓无理而妙者，非深情者不辨”，之所以“无理而妙”，正在于从“无理”中可见出真情、深情、痴情。小晏“无理而妙”的“鬼语”所透出的凄美迷离的纯情痴意，在词篇中表现得非常深挚动人，让人击节叫好。这也正如“脂砚斋”批点《红
楼梦》时所说的“极不通极胡说中，写出绝代情痴”。有着与《红楼梦》中贾宝玉相同情感特质的晏几道，其绝代痴情处亦当仁不让。
(二)抒情的“向内转”与个人化
抒情小词到了晏几道那里，已明显地由晚唐五代不具个性的艳歌转为抒写一己之情的词篇。《小山词》中最常出现的女性形象和名字是好友陈、沈二家的歌女“莲、鸿、苹、云”四人，词人在与她们的频繁接触中产生了深深的爱恋之情，为她们写下了许多缠绵悱恻的深情词篇。从总体上看，晏几道此类词作已脱离了歌舞欢场上逢场作戏的性质，具有了专指的感情品质。正如叶嘉莹女士所指出的：这时侯的小山词，“带着个人色彩了，而不是《花间集》的没有个性的艳词了”[9]。这种情感专指的个人化色彩在小晏词中处处可见：“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临江仙》)“有朝无定是无期。说与小云新恨、也低眉”(《虞美人》)“手燃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 (《鹧鸪天》)“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思远人》)
小晏的这些有专指的情词已从其他艳词中跳脱出来，不纠缠于艳事本身，而着重于男女情爱中心灵的感应与共鸣，其表现重心明显向内转，努力挖掘和表现心灵中更深、更细、更微妙的情的底蕴。这较之花间派词家温庭筠等人着力于外在的客观的描摹，以描写女子的容貌、服饰及其生活环境为重心的情词，无疑
是一个进步――一个在抒情上的进步。由于“向内转”的倾向，小晏的情词在承续并深化了婉约词“倜缪婉转之度”的同时，减去了许多“绮罗香泽之态”，言情很少带有色情的成分，读后绝不给人以轻浮卑俗之感。如果再将其词的借色洗去，真可谓“铅华销尽见天真”了。“天真”之词，乃小晏词人的“赤子之心”[10]所为，这恰恰是《小山词》有别于其他艳词多艳事少真情之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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