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明孔氏,抑黜百家。”
其中虽有“罢黜百家”、“抑黜百家”之说,但并没有“独尊儒术”之词;把“表章《六经》”、“隆儒”和“推明孔氏”推断或概括为“独尊儒术”,是很不妥、甚至可以说是荒唐的!因为即便把“孔氏”视为“儒”的代名词,但“隆”和“推明”与“独尊”之意也相差甚远!至于“表章《六经》”,则与“独尊儒术”就更相距十万八千里了!
至于司马光,在《资治通鉴卷十七》即《汉纪九》或其它卷,根本就没有“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说,虽然孙先生引征了其“吾爱董仲舒,穷经守幽独。所居虽有园,三年不游目。邪说远去耳,圣言饱充腹,发策登汉庭,百家始消伏”(见《司马温公文集》第12卷)《独乐园诗》作旁证,其中尽管有“百家始消伏”五字,但终不能证明司马光炮制了“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
2、董仲舒有无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长期以来几成定论的所谓董仲舒向汉武帝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所依据的是《举贤良对策》之第三策中的下一段话:
“《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我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其中“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盖是所谓“董仲舒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说之由来。若然,这种推断并不不符合这句话的原意。
为了说明问题,让我们干脆把这段话都译成白话看看:
“《春秋》重视一统,这是天地间不变的原则,古今共通的道理。如今老师们所讲的道理彼此不同,人们的议论也彼此不同,百家提供的方案悬殊,目的也不同,所以上面难于掌握统一的准则;法制数次改变,在下的不知道应当遵从什么好。臣我以为,凡是不属于六艺的科目和孔子的学术的,都一律禁止,不许它们齐头并进。邪僻的学说灭息了,然后统一的准则就可以建立而法度也就可以彰明,人民就知道所应遵从什么了。”
这段话立论的根据是“如今老师们所讲的道理彼此不同,人们的议论也彼此不
同,百家之说提供的方案悬殊,目的也不同,所以上面难于掌握统一的标准;法制数次改变,在下的不知道应当遵从什么好。”而立论的目的则是“凡是不属于六艺的科目和孔子的学术的,都一律禁止,不许它们齐头并进。邪僻的学说灭息了,然后统一的标准就可以建立而法度也就可以彰明,人民就知道所应遵从什么了。”
简单地概括起来,这里讲的就是关于“统一言论,统一法度,统一行动”的道理。这道理从维护统一的国家的角度讲,即使现在看来,也是说得通的。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理解“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这句话。其中“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即“凡是不属于六艺的科目和孔子的学术的”这个词组,本来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六艺之科”,一是“孔子之术”。可是人们似乎要么是忽略了前者,要么是把前者归结为“孔子之术”,进而把“孔子之术”又归结为“儒术”!
这是个传承已久的天大的误解!
而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说正与此有关。由于对这个词组的错误认识,才导致了对“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这句话的整个认识的错误。
我认为,“六艺之科”与“孔子之术”并非一回事。
《六艺》就是班固在《武帝纪赞》中说的《六经》。“六艺之科”即“《六经》所涉及的科目”,其所涵盖的范围广泛。而儒家所谓的《六经》(即《六艺》),系作为迄今所知中国学术文化之源的典籍,而决不止是“儒家经典”。把《六经》当成“儒家经典”,不仅有违史实,而且无形之中,把中国学术产生的历史人为地大大往后推了。因为包括儒家在内的诸子百家,产生于战国时期,而中国学术的萌发和成熟,要比这早得多。人们一谈论中国学术,总是从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谈起,而忽略“诸子百家”所赖以产生的活水源头。这样,实际上就把诸子百家当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就迄今所见,流传到孔子时代的古典文献,主要就是《六经》。所以,《六经》就是当列为中国学术源头的主要典籍。按照成书的年代先后,其排列顺序应是《易》、《书》、《诗》、《礼》、《乐》和《春秋》。以前按《诗》、《书》、《礼》、《乐》、《易》、《春秋》排列,是儒家把它们当作儒家典籍所为;因为儒家作《十翼》即《易传》而加以揆发、阐释,所以《易》被放在了孔子重点修订的《春秋》之前。
先秦时期的诸子百家,可以说没有一家与《六经》即《六艺》无关。所以,从
某种意义上讲,诸子百家都可以归属于“六艺之科”。而《三策》中所说的“百家”,显然主要不是指先秦传习下来的“诸子百家”。至于“孔子之术”,自然可以理解为“儒术”,但严格说来,“孔子之术”与“儒术”,也是不能划等号的,况且,“三策”中并未用“儒术”这样的字眼。所以,《三策》中所说的“百家”,指的主要是那些不属于“六艺之科”和“孔子之术”范围的各种“邪辟之说”。
凡是熟悉古代中国学术文化史的人都知道,因汉初的统治者推崇“黄老之学”,颁布搜集各种藏书和整理民间传说的律令等,使秦代所造成的文化禁锢局面一下解冻,在推动学术文化趋向复兴和繁荣的同时,各种邪辟之说也鱼目混珠地竞相出笼。《三策》中所谓“百家殊方,指意不同”,不过是对包括各种邪辟之说在内的诸多学说的泛称而已。
遗憾的是,《三策》中这段话的原意却长期受到误读、曲解,而被揆度、敷衍和概括成子虚乌有的“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说。
当然,要是把“孔子之术”等同于“儒术”的 话,把这段话揆度成“罢黜百家首尊儒术”,或“罢黜百家尊崇儒术”(杨荣国等就持这一观点),还勉强说得过去,因为“首尊”和“尊崇”与“独尊”具有质的差别,但毕竟又丢掉了原话中的“六艺之科”之所指,终不能算得上严谨。据我所查阅的史料,没有发现董仲舒向汉武帝提出此建议的文字,因而迄今不认为“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说成立。
从迄今所见各种文献看,在汉武帝时代,纵然存在“罢黜百家”之说,但并不存“罢黜百家”之实,至于“独尊儒术”,则既无说也无实。汉武帝用人、施政从不专尊儒学一家。如果说前期是受窦太后的牵制的话,那么在窦太后死后,情况依然仍未只用习儒之人。相反,那些治刑名、黄老等学的人依旧被重用,比如张汤、主父偃和东方朔等。即使对于并不尊儒,甚至颇有讥评者,如“是非颇谬于圣人”的司马谈、司马迁父子,不但不加罪(司马迁后来获罪是由于为投降匈奴的李陵辩护),还照样重用,使其父子相继为太史令。而董仲舒的始终未被汉武帝重用,则更是顶好的证明。
今天的学者们多都认可这个史实,却还仍然保留和侈谈“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说,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至于到底“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说,始自何时、何人?从相关资料上看,多认为发生在汉武帝时代,但从董仲舒《春秋繁露》尚未
把《六艺》称为《六经》看,显然有两个问题明摆着:一是董仲舒健在时,有了《六经》或《五经》的说法,但他却不认同、未采纳;一是董仲舒健在时还没有《六经》或《五经》的说法。此两者无论何者属实,都意味着对“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说的否定。
从道理上来推断,所谓“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说,肯定与把《六艺》视为“儒家经典”有关;因为把《六艺》视为“儒家经典”,则“六艺之科、孔子之术”便可顺理成章地被归结为“儒术”了,于是也就可以把“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敷衍成“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了。
然而,班固在《汉书》中虽有“罢黜百家”、“抑黜百家”之说,但并没有“独尊儒术”之论;虽有“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汉书·儒林传》)和“表章《六经》”、“隆儒”和“推明孔氏”之言,却并无“独尊儒术”之语。所以,从班固那儿,我们也无法找到答案。
所以,愚以为:假若董仲舒的《三策》属实的话,是班固第一个把董仲舒关于“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中的“六艺之科、孔子之术”,片面地误解、归结成为“孔子之术”,进而把“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片面地误解、归结成为“罢黜百家”、“推明孔氏”,而后人则根据班固的这个说法,又把它误解、敷衍成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了。
但是,这一说法究竟始自何人、何时呢?
经查阅,清末民初的著名思想家易白沙(1886-1921年),1916年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孔子平议》,提到:自汉武帝开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利用孔子为傀儡,垄断天下思想,使其失去自由”。“中国二千年尊孔之大秘密”,就在于历代统治阶级“利用孔子为傀俑,垄断天下之思想,使失其自由。”(马勇, 刘贻群:《先秦儒家研究·20世纪中国学术文存》,湖北敎育出版社 2003年版)。这是我所见到的最早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文字。与他同时的梁启超并未使用过这一说法,但是以后,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这一说法却广泛流行开来。
3、汉代是否存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文化专制不同于政治专制。因为政治专制可以禁锢、扼杀人们的手脚和整个肉体,但文化专制却顶多只能禁锢人们的口和笔,却永远禁锢不了人们的思考、思想。所以文化专制从一开始就行不通。
汉武帝时代学术文化发展的史实,就是证明。
与董仲舒同时的刘安(前179-前122年),就公然驳斥“儒术”而崇尚道术;就连汉武帝本人对“儒术”也并不那么热衷,而是几乎一生都迷信神仙方术。当在朝的文化人为了维护中央集权制度,而精心编造某种学说而大造舆论时,而在野的民间学术文化,却按照自己固有的规律和方向潜流、涌动着,并随着时局的动荡及其所造成的空隙,忽高忽低、波浪式地冲击着所谓主流文化。
诸多学术文化发展的史实,说明汉代根本就不存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史实。
因为即使在汉武帝在位(前140-前87年)期间,“儒术”以外的其它学术比如神仙方术,术数等等,不仅照旧存在和发展着,而且比先秦发展得还快。另外,直到汉末,天文、地理、水利、数学、农学、医学、纺织、建筑、冶炼、酿造、交通等等,也都获得前所未有的发展,涌现了许多建树卓越的专家、学者。
如在天文学方面,有洛下闳(约与司马迁同时),众所周知的贾逵(30-101年)、张衡(78-139年)外、刘洪(约129-210年)。洛下闳改创赤道式仪器,定下了赤道式浑仪的基本结构,“转浑天于地中”, 阐明“浑天说”, 将“四分法”的《颛顼历》改造为《太初历》的“八十一分法”,与唐都、司马迁、鲜于妄人等共订《太初历》,将一年分四季,二十四节气,正月初一为始,腊月三十为终,从此使国人得享“只看日历不看天”、不误农时五谷丰登的便宜;刘洪则第一次从各方面提出精确的月球运动理论,解决了大量关于月球运动的难题,奠定了中国“月球运动”学说的基础,使历法进一步走向精密,被誉为“当世无偶”的天文学家和历算家。
在农学方面,有对耕作技术和农业管理作出贡献的农学家赵过(汉武帝时期,具体生卒年待考)和氾胜之(约晚于赵过60年,具体生卒年待考)。尤其是氾胜之(约生活在公元前一世纪)所著《氾胜之书》十八篇,是现存最早的一部农书。它不仅提出了耕作的总原理和具体的耕作技术,还列举了十几种农作物的具体栽培方法,奠定了中国传统农学作物栽培总论和各论的基础,而且其写作体例也成了中国传统综合性农书的重要范本。以后从《齐民要术》到《农桑辑要》、《王祯农书》,再到《农政全书》、《授时通考》均以此为范本。
在医学方面,有熔理、法、方、药于一炉,著有《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等书,被誉为“医圣”的张仲景(公元150-219年)。《伤寒杂病论》集先秦以来医药理论和临床医术之大成,并广泛应用于医疗实践,是我国医学史上影响最大的古典
医著之一,也是我国第一部临床治疗学方面的巨著。《伤寒杂病论》在继承、发展并确立了中医辨证论治的基本法则和体系,对于治则和方药的统筹,对针刺、灸烙、温熨、药摩、吹耳等治疗方法上,均贡献突出。同时还收集了许多如对自缢、食物中毒等的救治急救方法,从而奠定了张仲景在中医史上的重要地位。
在算学方面,产生了《周髀算经》《九章算术》等。
在地理、水利、纺织、建筑、冶炼、酿造和交通学等等实学方面,也都获得前所未有的发展。
至于术数之类的学术文化,在天人感应和谶纬迷信的影响下,则获得了更大的发展。据《史记?日者列传》,当时的术数学界有五行家、堪舆家、建除家、丛辰家、历家、天人家、太乙家和形法家(看相术士)等。足见汉代术数学范围较大。
总之,在汉武帝及其以后的汉代三百多年间,无论是包括神仙方术在内的异端邪说,还是重在实用的各种学术,都获得了巨大的发展,在很多领域,成就都领先于当时的世界。这一史实表明,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整个汉代根本就不存在。从学术文化的发展形势看,汉代相对比较宽松,既没有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也没有后代联绵不断充满血腥的“文字狱”。
(参见宋定国著《国学纵横》,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