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自然界?该如何理解呢:?自然界的属人的本质只有对社会的人来说才是存在着的……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才表现为他自己的属人的存在的基础。只有在社会中,人的自然的存在才成为人的属人的存在,而自然界对人说来才成为人。因此,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31、75页。)马克思是在什么意义上谈论?自然界的真正复活?的呢?复活前的自然界意指什么?是谢林意义上的?冥顽化的理性?吗?假如是,那么,自然界的复活就只能是自然界通过精神认识到自己的理性本质。但这不可能是马克思的存在论思想。马克思所说的?自然界的属人的本质?绝不可能是指自然界的理性本质,而只能是指自然界作为人的自我诞生之?基础?这一意义。这一?基础?,若用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术语来述说,就是?存在本身?。 ?存在本身?是那样的捉摸不定,以致成为西方存在论史上的千古难题。?存在本身?其实是?作为人的人?的终极可能性;在人与世界的原初关联中,使?世界?可以逻辑前地向人呈示出来的基础,正是?存在本身?。人的?生存?(不是在生物学意义上的存活,而是去向?人?生成)就是与?存在本身?发生关联(唯有这种关联才使诸存在者突现出来)。而人的自我异化,也就是人与存在本身的关联被遮蔽,就是人之坚执于与存在者的关联上,迷失于存在者状态中。人的生存,既是对存在本身的领悟(在马克思的用语中是?感性意识?和?感性活动?),那么,它就是对?自然界的属人的本质?(即?存在本身?)的执行活动。 如前所述,这种执行活动本质上是历史性的,因此历史就是存在本身在人的生存中不断被切近的过程。这种切近,就是要进入存在的真理。进入?存在的真理?,用马克思的话说,就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至此,我们已彰明较著地显示出海德格尔的历史之思与马克思的历史之思在根本精神上的相通。这种历史之思不把异化或忘在状态看作是人的偶然迷误,而是看作存在的天命和存在的历史的意义;同时,这种历史之思赋予历史以一种内在趋向,即通向存在的真理。在马克思的表述中,这?存在的真理?正是?社会?或真正的?社会状态?(亦即?共产主义?)。 四
但是,在谈到马克思的?社会?概念与海德格尔的?存在的真理?的会通之处时,我们必须论及海德格尔对马克思的一个严重误解。这一讨论不仅是为了指明海德格尔的误解本身,更是为了说明由这种误解所彰明的他们之间在走出无家可归状态之出路问题上的原则分歧。 海德格尔虽然在历史之思中发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根本贡献在于?深入到了历史的本质性的一度中去了?,但是他却令人惊讶地在存在论领域里把马克思推回到近代形而上学的范畴中去。他认为马克思的人道主义仍然是以对人的本质的形而上学规定为前提的,这一规定就是把人的本质规定为自然性与社会性的统一。海德格尔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这样写道:?马克思主张要认识并承认‘合人性的人’。他在‘社会’中发现了合人性的人。在马克思看来,‘社会的’人就是‘自然的’人。在‘社会’里,人的‘自然本性’,这就是说‘自然需要’(衣、食、繁殖、经济生活)的整体都同样地得到了保证。?从这段论述来看,海德格尔显然是读过《手稿》的,并且他肯定注意到了我们在上面提到的关于?社会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这一说法。但是遗憾的是,他却没有真正理解马克思的这一命题。他在同一著作的另一处写道:?绝对的形而上学连同它的由马克思与尼采所作的倒转一起都归属于存在的真理的历史之中……尼采在形而上学的范围之内不能找到摆脱无家可归的痛苦的其他出路,只有把形而上学倒转过来。但却是无出路状态之完成。?海德格尔在此从存在论角度将马克思和尼采相提并论,认为他们虽然都看穿了绝对唯心主义的谬误,却都走不出形而上学的樊篱,只能去完成一次倒转,使人不再头足倒臵。但所立足之处仍属形而上的构造物:在尼采是权力意志,在马克思是社会与自然的感性统一。
或许是马克思所用费尔巴哈式的词语妨碍了他,使他将马克思的存在论思想直接等同于费尔巴哈的原理?在费尔巴哈那里,确实是?社会性?与?自然性?的直接统一奠定了?人本
学?的存在论基础,但是,马克思并未照搬这种存在论,恰好相反,对于马克思来说,全部的问题恰恰在于:直接现成的自然性与社会性都是抽象的。抽象的自然性等于?物质性?,抽象的?社会性?是与个人相对立的?类存在?。这些抽象本是近代哲学固有的弊端,均在马克思所欲清除之列。清除的方法是诉诸人的生存的历史性:让抽象的、自在的自然性在人的执行着自然界的属人的本质的感性活动中消遁,化为历史地形成起来的感性存在;让抽象的?社会性?在由人的感性活动所建构的与存在本身的历史关联中消遁,化为现实的社会关系。如果这种现实的社会关系是异化的,那么,用海德格尔的话说,正是存在本身的天命;若用马克思的说法,则异化是人的自我生成的必然途径。
假如马克思停留在抽象的社会性上来规定人的本质,历史在马克思看来就必定仍然只是人的形而上的本质依次展开之现象,他如何可能在历史观上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的一度中去呢?海德格尔既然那样敏锐地发现了历史唯物主义是在存在中认识到历史事物的本质性,却又不去想一想这种认识无论如何是必须以超越近代范式的存在论境域为前提的,这不是令人奇怪的吗?但若想的更根本些,这一点又是不奇怪的,因为这一点恰好说明:海德格尔自己的存在论只能在孤独的?此在?中揭示生存的历史性,而对由人类共同体之历史生存所构成的?天命?无力从存在论上提出究根溯源的述说。所以当他面对马克思所提出的作为自然界之真正复活的?社会?时,他无法去把握其真实的存在论意义。
马克思并不从孤独的个人处立言,而从个人与个人之间的现实的社会关系之与?存在本身?历史地建立关联上立言,这种与存在本身的历史关联,用马克思的话说就是?正在产生的社会?。故而,真正的?社会?才是对?存在的真理?的通达,才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这就是异化之扬弃后的真正的人类共同体之状态。
在这一点上,倒是保罗〃蒂里希看得比海德格尔分明:?在马克思看来,唯物主义意指历史进程的一切方面都取决于人再生产自己的存在所采用的方式……这一定义表明,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并不是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明确反对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否则,他也不会把他的唯物主义称为‘实践的’唯物主义……对于马克思来说,辩证法并不是叮当有声的机械装臵。它是描述社会力量、社会冲突和社会趋势的一种方法……在马克思看来,决定历史的是纯粹的历史内在因素。?至于蒂里希对海德格尔的评价也是十分中肯和富于意义的:?海德格尔的概念表面上显出[与超历史的概念]对立的一面,即历史性的概念。但他把人从一切真实的历史中抽象出来,让人自己独立,把人臵于人的孤立状态之中,从这全部的故事之中他创造出一个抽象概念,即历史性概念,或者说‘具有历史能力’的概念。这一概念使人成为人。但是这一观念恰好否定了与历史的一切具体联系。?(注:《蒂里希选集》上卷,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57-58、111页。)
在海德格尔陷入困境之处,恰是历史唯物主义之最富意义的洞见展示之境:历史究其存在论上的本真意义而言,是现实个人的感性活动在生产现实的社会关系之同时,在此关系中执行其对?自然界的属人本质?的领悟,从而向前推进着对?社会?(?存在的真理?)的建构。所以,历史并不以人的先在的、理想的?社会性?本质作前提和根据,而是?人之去向人生成?本身。历史唯物主义是对这一生成的描述。这种描述是为了表达出生活世界本身的?实践批判?,即表达现实社会状况本身之去向人生成的内在情势。马克思在《提纲》中十分简明地概括了这一点:?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导致神秘主义方面去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在存在中达成对实践的理解,正是一切真正的批判力的源泉。
正是在此根本的意义上,历史唯物主义作为在新存在论的境域中确立起来的真正的?历史批判?,是一切形态的当代哲学要使自身生长出积极的实践价值,即,使自身真正进入当代的实践,就必须认真加以吸取的历史原理。
王德峰20002000知识词典王德峰 复旦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哲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