笺纸艺术:纸短情长
作者:杏子
来源:《幸福·健康版》2017年第05期
张爱玲说,“旧上海的月亮,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旧时的月色怕是无缘重逢,但红黄的湿晕大抵可以想象,又是千年同此月,遗憾倒是可减几分。只是,这朵云轩的信笺,无形中却陡增了一些美意,怕是不同于今日常见信纸吧。
一“笺”字,表明了類属。民国和民国以前的文人,写信是用“笺”的。纸质精美、尺幅较小的纸才称作笺。尺幅不大,精美却真精美,纸质洁白、匀薄、细腻、柔滑,上印有诗词、书法、绘画、篆刻等不一而足,别有国画的韵味。若材质里再添些颜料,则是真的古色古香了。故而也有“彩笺”、“花笺”、“锦笺”、“鸾笺”、“银笺”、“笺牒”等美名。
笺纸,一般每页八行。《后汉书》:“窦融玄孙章,与马融、崔瑗同好。融与章书,书唯一纸,纸八行。”也俗称“红八行”,封套则以白绵或宣纸糊成长方形,名址皆由右至左竖写。这类笺纸、信封都已定型,市面都有出售;非同今日,全国信封统一形式,且由邮局监制出售,否则不予投递。
这笺纸,大抵随文人雅士间鱼雁往来、诗作唱和应运而生。古人看重自己的字,用纸颇为讲究。据称汉代蔡邕非纨素不肯下笔,北宋更有“择纸而书”之说。诗歌酬酢、鸿雁传书,精美的笺纸,既能抒情写志,又能悦人耳目,岂不锦上添花?
于是便有了写信的信笺、写诗的诗笺、作画的画笺、写谜面的谜笺。有文人学者以自己斋号制个人专用笺纸,是私人笺;有时文人不代表自己,而以单位的名义出面,遂又有印以机关、团体等名称的公用笺。将彩印笺纸辑成图册,遂又有了“笺谱”。可以说每一枚笺纸,堪称一幅微型的国画或是钟鼎彝器的拓片,备受文人雅士的喜爱。
如同精美脱胎于庸常,笺纸的蜕变之路亦是如此。自东汉蔡伦以树肤、麻头、敝布、鱼网以为纸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纸张的变化只停留在材质的更替上。直到南北朝,文风昌盛,古拙好雅,才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五色花笺。此后,笺纸跳脱出“质”的藩篱,开启了她“形”美的蜕变。
第一个让笺纸名声大噪的是唐代薛涛。正是薛涛发明了浣花笺。这薛涛,天资聪颖,八岁能诗。成年后虽是欢乐场上的风月女,但凭其美貌与才华,与诸名流赋诗弹唱,不让须眉。当时很多文人雅士和名流才子,像白居易、牛僧孺、令狐楚、张籍、杜牧、刘禹锡等,都与薛涛有诗文酬唱之谊。
彼时唐诗辉煌夺目,承载这宗诗文的载体纸张——诗笺,名目繁多,五光十色。但薛涛究竟不是一般女子,对美苛刻,对诗笺的要求自然也挑剔。不但要求纸质细腻,还要有色彩、花纹。她遂在成都浣花溪百花潭畔办起造纸作坊,以浣花溪水、木芙蓉皮、芙蓉花汁制成深红色精美的小彩笺,这就是“薛涛笺”,也称“浣花笺”。薛涛用此笺,献酬名贤,裁书供吟,一时洛阳纸贵,文人墨客梦寐以求。李商隐《送崔珏往西川》中曾云“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
浣花溪畔留香笺,正是浣花笺开启了私人笺的序幕。许是薛涛笺还带着些许脂粉气,《天工开物》评价其“美在色”,或许男性文人还有更高的诉求?五代末后晋户部尚书姚顗的子侄们便是其一,他们研制出一种在笺纸上雕印山水花卉的砑光笺,让笺纸不仅有色的浸染,还有质的厚重。雕印用的是砑纸板,即在沉香木上刻山水林木,折枝花果,狮凤虫鱼,寿星八仙,钟鼎文……幅幅不同,纹镂奇细,称作“砑光小本”。而后以彩色纸料薄而劲韧者,覆在线刻的画版上,用木棍或石蜡在纸背上磨砑,雕版上的花纹则浮现于纸上。砑光的笺纸,可以说是雕版印刷花笺的前身。
但还是有这样的男性文人,在薛涛笺的色彩上愈加沉迷,比如宋代谢景初。他制出深红、粉红、杏红、明黄、深青、浅青、深绿、浅绿、铜绿、浅云等十色笺,人称“谢公笺”,也有称“鸾笺”和“蛮笺”的,比薛涛笺的芙蓉色就美艳许多。“十样蛮笺出益州,寄来新自浣花头”(韩浦《寄弟蜀笺》)说的便是此笺。
元代制笺,在杂色粉笺上印有金银花饰,美则美矣,但终究文气不足。真正让笺纸发生质的飞跃,是在明代中后期。彼时,个性解放、文化优渥,整个艺术风貌,都呈现清嘉婉媚之势。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作为诗志的载体又颇显个性气质的笺纸,也呈现出清新的风貌。再加上经过宋代雕版印刷术的发展,明代有了木板水印技术,此技术能将颜料融于纸而又不使其过于绮丽,又能将纹饰雕印于上又不使其过于凸显,做出的笺纸雅趣闲适、清新高绝,像独抒性灵的晚明小品文一样,颇合当时的主流文人——士大夫的心意。其中以彩色套版精印成册,雅趣高绝,专供士大夫“清玩”者,莫过于《萝轩变古笺》和《十竹斋笺谱》了。
与晚明文人若合一契的是民国文人,皆有时代诉求,又葆守自我独立,文人们的笺纸在此时绽放了它最后的光芒。这多半与以文人画的兴起有很大联系。当时,姚茫父、陈师曾等声名鹊起,成为民初画坛领袖,他们两人均参与了笺纸的绘制,给笺纸的设计和制作注入了新的血液。随后,张大干、齐白石、傅心畲、王梦白等诸多画家均涉足笺纸,内容有山水、花鸟虫草、人物等,无论散叶,或已装裱成册皆精美绝伦,成一时之盛。
文人画取代作坊俚俗,笺纸整体风格细腻流畅、用色匀称妍雅,再加上独具文人个性的诗、书、画、印等,俨然是意趣盎然、清俊高雅的艺术品了。像陶佑曾有陶报癖笺,上有双钩“祝君幸福”朱文隶书,下有“报癖自制”四小字,个性凛然;吴湖帆有“绿遍池塘草”笺,五个大字印于笺上,并附识云:“甲戌之春,静淑作《千秋岁》词‘绿遍池塘草’一语,为生平得意警句。今将手稿放影制笺纪念”,诗情满怀;张大千有画梅笺,自注“大千居士用元人法”,志趣在望;陈筱石有寿笺,中一“寿”字,下为“丙子五月庸叟制笺”、“时年八十”等朱文,耄耋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