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的故事（一）
意外
我们家的小青驴要生产了，这是一件大事！全家人都忙碌起来，有点兴奋又有点紧张。奶奶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尺红布和一个铜铃铛，说产下骡驹要挂红，还要佩戴铃铛；她叮嘱小叔把驴圈打扫干净，再拉一车干土垫上；安排我到房顶上取下一捆青草给小青驴吃。
其实，小青驴不是第一次生产，是二胎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这次怀的是骡驹，骡驹金贵，落地不到一年，就是一千多块钱哩！哪像一头驴子，不管是草驴还是叫驴，一律三百封顶，有时候更便宜。小青驴的头胎是一头漂亮的小草驴，毛茸茸的，大眼睛扑闪扑闪，能照着人的影子。不到一岁的时候，就被张家姑父用50块钱拉走了。张家姑父盘腿坐在我们家炕沿上抽烟喝茶，抽的是能把人呛死的老旱烟，喝的是牛血一样浓酽的砖茶。过足烟瘾，从炕上跳下来说：“窑洞里那点干草，不够两头驴吃，小草驴我拉去喂吧！”张家姑父说的是实话，去年天旱，庄稼歉收，打完场，麦草在窑洞里只堆了一小堆，不像往年，盛满整个窑洞不说，外面还有一个干草垛。年成不好的时候，牲口也跟着受罪。这种情况下，卖掉小驴，保全大驴，当然是明智的选择。大人们肯定商量过了，没有想到是，张家姑父只拿50块钱就把驴拉走了。我们心里很难受，舍不得让那么乖巧的一头驴离开，但也没办法。日后，奶奶颇有怨言：“还不如不卖，等于白送人了！”奶奶虽然不是说张家姑父“趁火打劫”，但对他讨了便宜还卖乖的做法不满意。这是闲话，就此打住。
接着说小青驴。这次它的肚子确实比前一次大，象一口大锅挂在四蹄中间，走路撇着后腿，晃晃悠悠的；特别是那个奶盘，差不多有我们学校里玩的篮球那么大，夹在两腿中间，随时有挤破的危险。奶奶说：“骡驹就是不一样，体格大多了！”奶奶的眼里，一匹矫健的骡驹，四蹄颀长，毛色闪闪发光，已经在我们家的土院子里欢奔乱跳了。不单是奶奶，我们所有的人，都分明看见一匹可爱的骡驹隆重出世，茁壮成长，给我们困顿的生活带来无限希望。 山里人过日子异常艰辛，几乎没有来钱的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几个外地人来收购骡子，说是骡子吃的草料比驴少，力气比驴大，又能犁地又能骑乘，一匹成年骡子差不多能卖两千多块钱！这是个很好的挣钱的路子，培育一匹骡子有什么费劲的，自家的草驴，让庄子上刘福家的公马配个种，一匹骡驹就蹦蹦跳跳长大了，长大就是一疙瘩钱！于是庄子上的人都把自家的草驴拉到刘福家配种，来的人多了，刘福就涨价，以前配一次种只要一斗豌豆，现在豌豆一粒不少，还要30块钱。庄子上的人私下里骂刘福心黑，但想到一匹骡驹一千多块钱，就咬咬牙认了。我们家的小青驴，是我和小叔叔牵到刘福家配的种，奶奶装的豌豆，父亲给的钱。刘福牵出那匹鬃毛瀑布一样垂到地上的大红公马，趾高气扬地到院子旁边的土圈圈里配种。农村里有个规矩，牲口配种是不让孩子们看的，我就站在刘福家的庄门前面，拿石头打电线杆上的瓷瓶。不一会，刘福牵着马出来了，那匹马有点疲沓，刘福却面红耳赤，满嘴搅个大舌头，咕咕
哝哝地说：“没麻达，驴下骡子，泥里载葱！”我们对刘福的话深信不疑，因为庄子上几年来已经产下了几十匹骡驹。
看着小青驴的奶盘又大了一些，奶奶说：“快了，可能今晚上吧，都操心些！”小青驴呢，也表现出一种临产前的不安，青草也不吃了，从驴圈里出来又进去，卧倒又起来，看来真的要生产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期待：产下一匹骡驹，就是一笔钱，就有可能偿还一下债务，为小叔叔的定亲准备一部分彩礼，还有可能给我买一双向往已久的球鞋，在学校里赛跑拿第一名......奶奶安排父亲和小叔轮流值班，我们小孩子不能担此大任，只能打下手。前半夜，我陪小叔坐在驴槽上打盹，一股浓重的尿骚味让人不住地打喷嚏。后半夜，冷风下来了，凉飕飕的，我们都瞌睡得要命，奶奶和父亲端着煤油灯来驴圈看了
一下，奶奶犹犹豫豫地说：“不见动静，怕是到明天了？”于是我们都睡觉了。 第二天麻麻亮的时候，睡梦中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大人们说话的声音，我从被窝里一骨碌爬起来去看，只见奶奶、父亲和小叔以及其他人都在驴圈门前，门口用麦草放了一小堆火，快要熄灭了，黑色的灰烬上冒出一缕淡淡的青烟。小青驴也在旁边，肚子已经明显地塌下去，后腿和肚子相连的部位有一个大坑，屁股后面掉着一截肠子一样的东西，粘了些柴草，脏兮兮的。小青驴的胯下，一匹骡驹模样的东西，顽强地站立起来，摇摇晃晃地正在仰着头吃奶。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仿佛泥塑一般，而每个人的眼里，都有一丝掩藏不住的失望。我问奶奶发生了什么事，奶奶轻轻叹口气：“操了大半年心，原来它怀的不是骡驹！”这才发现，那个小东西耳朵很长，根本不是我们想象中英俊的骡驹，分明是一头普通的驴子嘛！
小叔撇撇嘴，有点委屈地辩解道：“刘福这狗日的，他明明说......我要让他退钱！”
父亲摆摆手：“算了，看来是配种后流掉了，后来又怀了驴崽，明年多操心吧！”
奶奶拿着红布和铃铛的手擎在空中，不知该不该挂在新出生的驴崽身上，一阵微风，铃铛不甘寂寞地响了几下。
驴的故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