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耶克的《科学的反革命》研究.txt珍惜生活——上帝还让你活着,就肯定有他的安排。雷锋做了好事不留名,但是每一件事情都记到日记里面。知识论问题域之一窥——万 丹
哈耶克的《科学的反革命》(The Counter-Revolution of Science)(下文标明页码之文字均引自此书中译本)自1952年出版以来,一直因其对科学主义及极权主义的批判而在学术界享有盛名。哈耶克对于科学主义的批判,其目的在于指出:
现代文明受到的威胁,并不在于毁灭世界的非理性的狂热;而在于建构理性主义者之滥用理性,试图有意识地设计现代世界,从而把人类置于由他自己造成的锁链之中。(见萨丽[Razeen Sally]等著,秋风译:《哈耶克与古典自由主义》〔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3〕,页179。)
他从知识论出发,对科学主义在社会科学领域内滥用理性的情况分为客观主义、集体主义、历史主义三种,一一加以驳斥,并以从法国启蒙时代思想家到圣西门(Comte de Saint-Simon)到孔德(Auguste Comte)的观念史回顾,考证了科学主义的渊源。并比较了孔德与黑格尔(G. W. F. Hegel)的思想实质,发现他们的核心观念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一切社会研究的核心目标,必须是建立一种包括全人类的普遍历史学,它被理解为一幅遵循着可认知规律的人类必然发展过程的蓝图。」(页250)
在阅读这一经典著作时,引起笔者注意的,不仅是其不同于哈耶克本人的经济学家出身的论证角度,更有在其文本中所蕴含的众多启发性问题。这些问题涉及知识论、经济学、政治哲学和观念史等,本文集中评述其中知识论的部分。
二十世纪是世界局势风起云涌的时代,其中出现了人类极权主义的两种形态──法西斯主义和斯大林主义,并造成世界范围的大战和冷战。这一巨变的时代对欧洲知识界的震动很大,促使人们反思一贯以「文明」和「理性」自诩的欧洲到底怎么了。哈耶克对科学主义的批判在这一时代背景下展开,并不令人意外,令人意外的是哈耶克在批判时的进入角度。他是从知识论开始其论述的(事实上,哈耶克在1952年还出版了有关认识论的专著《感觉秩序》[The Sensory of Order])。
知识是经济发展乃至社会发展的重要因素。对于知识能够发挥甚么样的作用,有不同意见。科学主义(注:scientism,在中译本中译为「唯科学主义」,此处依通行的译法)认为,人掌握知识的能力是极强的,人类可以凭借自己掌握的知识认识和改造自然和社会。这种对人类理性的强烈信心可以追溯到法国启蒙运动时期。由此就可以设想出存在着掌握社会规律的特殊人群甚至超级头脑,他们完全有能力设计人类社会的未来。因为社会是按照类似自然规律的规则而运行的,特殊人群或超级头脑可以对未来做出预言和指导,其他人只要追随其后,幸福生活便水到渠成。把社会规律视为自然规律来处理,是此处科学主义的意义。
哈耶克并不同意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注:书中有时采用「科学」,所用的是狭义的「科学」,即自然科学)的相似性。他认为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研究范围与对象是不同的,这决定了这两种科学不可调和的差异。认识外部实在,诚然人们要借助于感觉,但是自然科学却要不断破除由感觉所形成的人们对自然的常识性看法,「科学打破并取代我们的感觉性质所呈现的分类体系,这虽然不太为人熟悉,却恰恰是科学所作的事情。」(页10-11)自然科学家力图在感觉分类系统之外得出另外一种分类系统,以便对自然做更精密和准确的解释。因此
自然科学家并不重视人类的常识观念,「当科学家强调自己研究客观事实时,他的意思是,要独立于人们对事物的想法或行为去研究事物。人们对外部世界所持的观点,永远是他要予以克服的一个阶段。」(页16)社会科学则与之相反,「我们指的是他们有关自我、有关他人、有关外部世界的全部思想和信念,概言之,是指决定着他们的包括科学研究在内的全部行为的一切因素。这就是社会研究或『道德科学』所关注的领域。」(页16)社会科学研究的「事实」都是与人有关的事实,也就是说与人的观念有关的事实。在这里,观念有两种意义,其一是构成我们打算研究的现象的观念,其二是我们自己或我们打算解释其行为的那些人所持的有关这些现象的观念,它们是关于社会结构的理论。哈耶克因此反对科学主义者将自然科学研究中的客观主义方法应用到社会科学中来。
这里涉及的问题是科学知识的客观性问题。因为不依人的主观意志而转移,加之应用于社会各项实践取得了可观的收益,自然科学及其知识获得了极高声誉,客观性是其中的重要内容。但是科学哲学对于自然科学的研究,却对科学知识的客观性提出了质疑。
科学知识的客观性由科学方法的客观性所保障。但就算是科学方法中看来最具客观性的逻辑方法,也无法回避主观因素的存在。如归纳逻辑中的贝叶斯主义(Bayesianism)分为逻辑贝叶斯主义和主观贝叶斯主义。在对事件或全称假说或统计假说测定概率时,必须首先输入某些概率,这些概率是先验概率。为先验概率寻找先天的、形而上学的或逻辑的基础的,是逻辑贝叶斯主义;而主观贝叶斯主义则把先验概率仅仅看作私人的、主观的相信度。而费伊尔阿本德(Paul K. Feyerabend)更是认为科学方法应是「怎么都行」,否认只存在着规范的科学方法,并不把科学作为人类理性的最高成就。当然也有一些科学哲学家对科学方法和科学知识的客观性做了维护,如夏佩尔(Dudley Shapere)等。那么,科学知识是客观的吗?科学知识是可靠的吗?客观与可靠在科学知识中的关系如何?这些都是与科学知识客观性有关的问题,同时也是哈耶克批判科学主义的客观主义时所涉及的问题域。
哈耶克强调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在客观性上的区别之后,对社会科学中的集体主义研究方法加以批判。科学主义的集体主义研究方法,即「把社会或经济、资本主义(作为一个既定历史『阶段』)或特定产业、阶级和国家这类整体,视为一个有着严格规定性的客体,我们通过视察其整体运行,能够发现各种规律。」(页51)哈耶克认为不能因为存在着普遍使用的概念,就存在着这些语词所描述的明确的既定事物;对于观察而言,这些社会科学中的整体性概念并非是既定的,而是头脑的建构。「社会科学并不研究『既定』整体,它的任务是通过用常见因素建构各种模式,来建立起这种整体──这种模式是对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同时观察到的众多现象中的一部分之间的关系结构的再现。」(页54)关于整体的知识是不存在的,更加不用说关于整体的这种知识会为某个超级头脑所掌握,因为「从任何意义上说,惟一能够存在的知识,就是这些分散于不同的人中间、经常彼此不一致甚至相互冲突的观点」(页49)。由此,在社会科学中,或者说在研究社会时,应该坚持的视角不是整体主义的而是个人主义的。
但个人之间的差异极大,又没有一个超级头脑能掌握如此众多的知识,那应该如何对个人主义的分散式知识进行研究呢?哈耶克提出了以下论证:其一,认识他人的思想是可能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各学科的研究对象总是事件的某一种或某一些属性,而不是全部属性。同样,在研究人的思想时也不是对其思想的每一角落都不放过。「因为所谓认识头脑不可能有别的意思,它仅仅是指认识某种和我们自己的思维有同样运行方式的东西。……然而这是我们理解我们所说的其他人的意图或行为意义的惟一根据;而且这肯定是我们的全部历史知识
的惟一基础。」(页78)其二,在人们的意图与行为可以相互理解的基础上,分散式的知识完全可能构成社会性的制度。当然这种构成不是某人或某阶层的精心设计,「从一定意义上说,这制度虽然是人为的东西,即完全是人类行为的结果,但它们未必是人类设计的,未必是这些行为有意造成的产物。」(页86)并且这些行为并不一定在明晰知识的指导下完成,而可能是在默会知识(tacit knowledge)的影响下完成的。至于构成过程及条件,哈耶克在本书中并未详细论及(对个人行为与制度形成的更详细论述,参见哈耶克的《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Individualism and Economic Order])。
对哈耶克的个人主义知识观,我们可以进一步提出问题:认识他人的思想是否可能?中国古语有云: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与人能否理解看似是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但不要忘记,早在十五、十六世纪的大航海时代,西方人已经认识到不同文化的人之间的巨大差异,即如何将新大陆的原住民及其文化收入西方的基督教文化序列之中,成为令西方人头痛的问题。最后的结果也只能选择放弃这种努力。在当代,自库恩(Thomas S. Kuhn)于1962年在《科学革命的结构》(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中提出「不可通约性」(incommensurability)以来,其影响面远远超出了当初的科学哲学范围,而进入了社会科学及人文领域。他在后期明确提出,不可通约性就是不可翻译性(untranslatablity),即不同共同体的语词是不可能完全对译的,因为其背景的世界观是不同的。对不可通约性的讨论十分热烈,参加者如帕特南(Hilary Putnam)、费伊尔阿本德等或拥或驳,更有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提出哲学解释学,把文本原义作为一个敞开的视域,从另一方向来解决这个问题。
作为这一问题的延伸,就不仅仅是思考个人间理解的可能性,而是探寻文化间理解的可能性。在不同文化中,世界观、道德、对自然的分类方式等,以语言的形式或明或暗地存在着。不同文化是否可能相互理解?如果可能,如何在不同文化中达到理解?如果不可能,那么在我们这个本来是文化多元化存在的地球上,在全球化的趋势下,文化与文化的碰撞会有怎样的后果?……
仅从对哈耶克知识论的分析,我们就可以看出在一个思想大师的讨论中所蕴含的可以开拓的理论深度和广度是如此惊人。对于古典式学者,而非当代所常见的专家型学者,不由我们不保有一份深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