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林业这与森林管理员认得这些路。他们懂得什么叫误入歧途。”
而海德格尔本人一生中的大部分光阴也是在他家乡的黑森林里边度过的,这森然无际的黑森林让人心生畏惧,渴望起远方家园的召唤。于是海德格尔的人生道路也是一会儿径断迹灭,一会儿峰回路转。既饱尝迷路之苦,也痛饮得路之乐。这黑森林也成了他运思的一个象征,他的孤独,苦行和不断追问的象征。
但丁说:“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过来,”是的,在那“昏暗的森林”之中倒容易让人“醒悟过来”,因“迷失”而后“得路”,因“困惑”而后“获解”,因“混沌”而后得以“澄澈”,这几乎是所有从黑暗中顺利突围的思想者的共同命运。但在那林子里边的迷茫又是如何的深刻,想想都有些后怕,诗人但丁这么说:
“因为我在里面迷失了正确的道路
唉,要说出那是一片如何荒凉,如何崎岖
如何原始的森林地,是多难的一件事啊;
我一想起它心中又会惊惧”
在寻找“正确的道路”的过程中,诗人但丁的一生可谓是历尽坎坷,遍尝崎岖。而我们为了寻找到但丁所云的“正确的道路”,为了把这一点讲清楚,先不妨展开一些必要的联想。
但丁的命运,与我国的三闾大夫屈原很是相似,比如,象屈原一样,但丁也是一个政治斗争中的失败者,也是一个被自己家国驱逐的流亡者,也是从一个试图建功立业的政治家化身为以抒情言志为使命的诗人。而且无论《离骚》,还是《神曲》,都是诗人伟大的心灵世界的宏富展示,曲折心路历程的诗化表达。有趣的是,他们最后的命运也甚是接近:一个逐水
而亡,一个身死异乡。
屈原在《离骚》中藏有一句十分有名但又十分古怪的话语:“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所说的古怪是指,它悖离了我们的生活常识,而这种悖离却容易被我们所忽视。其实,我们早就养成无视一切生命奇迹的习惯,因为我们都知道,生活中的所有道路原本应该是平面的运行。那么试问:屈原“上下求索”的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漫漫长路呢?难道仅仅是诗人运用的一种诗歌修辞吗?
无独有偶,比屈原稍微早些时候,在古希腊以晦涩著称的哲人赫拉克利特也留下一句格言,曰:“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同一条路。”他们不约而同地都在强调同一个维度,看来我们必须得注意这个方向了:不是在平面空间里的运动,而是纵向的运行。
而当我们的思维在但丁的《神曲》中纵横驰骋过以后,一切迷境就迎刃而解了!因为但丁给了我们答案。他在序曲里边说:“假使你要逃离这荒凉的地方,你必须走另一条路。”是的,“另一条路”。他还在《炼狱篇》的第21歌中有过深刻的暗示:
“只有一个灵魂自觉洗涤干净,
可以上升或开始向上行走的时候,
那时其他灵魂的欢呼也就随之而起。”
是的,只有一个灵魂自觉洗涤干净,只有一个灵魂在“上升或开始向上行走的时候”,“其他灵魂的欢呼”才会“随之而起”!
而在整部《神曲》中,他更是塑造了地狱、炼狱和天堂的纵向形象,这里有超然的、纯净的、神秘的信仰和理想,它就在显示着灵魂的步步上升和自我壮大,从此地到达彼天的过程,直到幸福者的最后居所,来到上帝的面前。与屈原和赫拉克利特一样,他们对道路的这种安排也看似隐秘,可又十分地坦然以见。毫无疑问,这些生活在事物内部的诗人和哲人都在告诉我们同样一个重要的信息,甚至可以说是秘密——精神的道路是上下运行的,精神的大树历来是纵向生长的。而在这里,信仰会帮助我们扫除一切表面的东西,从而有可能找到
那条深入事物的道路。
通常,生活和精神的每一条路口都会站着许多形形色色的引路人,他们有热情,但未必正确,因为他们的热情来自于不同的目的,所以,我们还得学会拣选和判断。尤其是在精神的路口。据说,战国时期的思想家杨朱就曾因面临一条可南可北的歧路而大哭不已。在此,引路人就显得极为关键。一个人的孤身探索很可能会是没有光的摸索,
生活中的道路如果错了,也许我们还可以换个方向;而一旦走上了精神的歧途,那极有可能会导致毕生的黑暗。所以但丁在《飧宴篇》中说:“我们因此一定要知道,正好象一个从没有到过城里的人不能走正确的道路,除非一个已经走过这条路的人指点给他看;所以踏上人生的迷误的森林的青年不能走那正路,除非有他的长辈指点给他看。”而诗人屈原在《离骚》中也吟道:“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而但丁对生命正道的追慕是刻骨铭心的,他在《地狱篇》第26歌中通过描述古代英雄奥德修斯的时候,指出:“人不能象走兽一般地活着,应当追求美德和知识。”
于是,但丁将古罗马最伟大的诗人维吉尔作为自己灵魂道路上的智慧之光,带领自己穿越黑暗的地狱和布满迷惑的炼狱,最后到达了天堂的门口。然后让圣洁的贝德丽采引入了天堂。也就是通过智慧(维吉尔)走出迷谷,再通过爱(贝德丽采)到达天堂。完成了屈原的“既遵道而得路”的理想目标。于是,但丁在《神曲》全诗的最后,便这样来结句:
“要达到那崇高的幻想,我力不胜任;
但是我的欲望和意志已象
均匀地转动的轮子般被爱推动——
爱也推动那太阳和其他的星辰。”
是的,“欲望和意志”被“爱”推动,而且,“爱”还一样地推动“那太阳和其他的星辰”。因爱而进入天堂,这也是诗歌给我们的重要启示之一。 四
我曾经在一则关于读书方向的笔记中提及但丁:
“从20世纪退出,回到19世纪的俄国可能是一条较好的路,或者也可以回到18世纪的法国,甚至回到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最好是回到中世纪那黑暗当中,那是真正的大地,是黑沉沉的、沉默如斯的隐秘之地,它至今还隐藏着它的宝藏,在13世纪,但丁从里面敲出一星点的火焰,就能照亮七个世纪的天空。其实,这块精神土地十分庞大,却至今对我们藏着。”
但丁是从中世纪的深渊中缓步走出的精神巨人,他代表着那个整整沉默了10个世纪的声音重回大地。他的启示意义的确非常巨大。英国历史学家卡莱尔说:“那些纯粹坐在椅子上作诗的人,决不会作出一节非常有价值的诗。至少他本人也应是一个勇士,否则他就不能歌唱英勇的战士。”
但丁在1302年的三月被依靠教皇掌权的黑党判处终生流放。那判决书里还说,只要佛罗伦萨的土地上出现但丁的影子,就把他活活烧死。于是但丁必须远走他乡。十多年以后,他得到别人的暗示,如果他向佛罗伦萨当局交一笔罚金,并接受一项屈辱的仪式,他就可以恢复自己的一切公民权利以及以前的财产。结果但丁以诗人的骄傲拒绝了这种救赎。他说:“要是损害我但丁的名誉,那么我决计不再踏上佛罗伦萨的土地!难道我在别处就不能享受日月星辰的光明么?难道我不向佛罗伦萨市民躬身屈节,我就不能亲近宝贵的真理么?”于是他从一个保护人那里到了另一个保护人那里,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漫游。他在《神曲•天堂篇》的第17歌中云道:
“然后你将体味到吃人家的面包
心里是如何辛酸,在人家的楼梯上
上去下来,走的时候是多么艰难。”
这些显然是但丁在流亡途中的“辛酸”体验。受难显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伙伴,但许多人却通常是因受难而逐渐变得完美起来,可以说,但丁就是这么一个人。
美国历史学家威尔•杜兰特说:
“于是,这个温和的佛罗伦萨人就像人间的基督一样,又一次遭遇被追捕的命运,而且一旦被捕,就会被烧死。他当然没有被捉住烧死,但他的精神已经被严酷的命运摧毁了,他后来能传神地描述地狱,是因为类似的场景他在人间都一一经历过了。”
是的,这温和的佛罗伦萨人,他身上有着一种不朽的忧郁和悲伤,又像神子一样地长年经受磨难和考验,长年在异乡漂泊。于是他在流亡的途中开始了自己的抒情和建筑。这样的流亡者将成为独裁政治的最后、也是最厉害的敌人,将成为人类尊严和个人自由的卫士,同时也必定是人类优秀文化和诗歌的原因。当强权灰飞烟灭之后,诗人的歌却还在久久传唱着。在黑暗的年代,只有这种永不妥协的流亡者和流亡精神才会解放我们,激励我们,使我们不至于无声无息的被时间湮没。他们是另外一种神话。是神的衣钵在人间的重现。
而像但丁这样坚强的流亡者在尘世已经失去了安慰,失去了故乡,地上已经没有了他的归宿,他的故乡已经转移到了天上。因为在地上,他被完全投入了无边的流亡之中。所以他在自己的坟墓上写下了这样的铭志:“我但丁躺在这里,是被我的祖国拒绝的。”他将因着他那伟大的言说和无畏的朝圣,那美好的抒情,而被人们纳入了圣徒的行列,站在了神的右边。
一个在生命的中途,便已经窥见地狱的全部烈火,炼狱的全部艰难的人,怎能不会将自己的双手伸向了天空呢?他在大地上已经以绝望的形式获得救赎。因此,我们认为,他有抵达天堂和品尝天堂欢愉的权利。他可以享受这天堂的所有幸福。“但丁”,这名字听起来是刚性的,但更是充满芳香的,也必将是不朽的,而这一切,显然已经无须交由历史去言说了。因为,他已存于永恒的庙堂之上,随时间而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