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弄堂》
把家搬到河田路上,上班不用再乘车,散步似的走着去上班,只消二十分钟。从家到单位要经过一条很长的弄堂,两侧是石库门老房子的后墙,寥寥几扇门开向弄堂,又总是不动声色地紧闭着,弄堂就直统统象一道深深的槽,只有向上的一面朗朗地对着天空。墙上有毛茸茸的苔藓,墨绿色,沿着落水管途经的墙壁直铺下来,阳光被两侧的高墙遮去,只在早晨和傍晚,太阳升起和落下的那一会儿,阳光能从东头或者西头贯穿进来,亮堂堂的,弄堂才会一扫阴翳潮湿,暖暖地让人感到亲切。
两个多月来,我每天早到单位半个小时,因为想在一个固定的时刻走过那条弄堂,和一个我管她叫小楚的姑娘在窄窄的弄堂里擦肩而过。那持续约三分钟的过程,从她出现在另一头开始,面对面走近,擦肩,再背对背走远,到跨出弄堂结束,是我全天候早到半小时的全部理由。
我曾希望在下班时,也能在那里“巧遇”她,我们的行进方向正好和早晨的时候作个交换,那将无疑会被当作一种默契,从而拉近彼此间的距离。那段时间,我尝试在下班后晚走,晚走一小时,两小时……最晚到十一点,终于忍不住,一下班就到弄堂口徘徊,然而终究是无法等到小楚出现。这很让我费解,又很无奈,继续每天只和小楚擦肩一次,时间是周一至周五的早上七点四十分。
第一次见到小楚,是在搬到河田路的第二天,路不熟,怕迟到,所以较早出门。普通的一个早晨,小楚就突然出现在弄堂的另一头,最初是远远的一个剪影,款款走近,阳光均匀地从背后洒在她柔顺光洁的头发上,又从轮廓圆润的肩膀上流泻而下。逆光使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感觉一个温暖美丽的年轻异性渐渐走来,在这样美好神圣的时刻,我却在紧张思考,是否该把正咬在嘴里的半个油饼扔掉,因为它油腻腻的让我显得很邋遢。腼腆让我什么都没敢看清,一阵微风似的,她轻拂过我的身旁。长嘘了一口气,当时我想总算结束了,多狼狈地一次惊艳啊。很庆幸,实际上这仅仅是序幕。从序幕开始,小楚地亮相就是整洁而顺畅的,而我,天知道还有多少戏份属于我这个甫一出场便演砸了的小角色。
经过后来的几次邂逅,发现她总在那个时刻走过弄堂,几分钟的误差就足以导致错过。 对我来说这是件好事情,她的守时让我有章可循,就象一个约会,她定好了时间,我去不去全由自己决定,不能早到,也不许迟到,爽约的惩罚是一整天的失落。这是个很有趣的游戏,我指的是目光交流,远远的时候可以很放肆地看她,走近了则要有所收敛,要不时的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这才不显得咄咄逼人。我确信看到她对着我笑,因为她笑的时候前后都没有别人,只有我来独享那个赏心悦目的表情,当我想回报以微笑的时候,她却已经擦肩而过了。
随着时间延续,我越发相信这是个默认的约会,不止是我单方面的揣测,似乎也为她所恪守。
我认定我们对此心照不宣,仍旧是擦肩而过,仍旧是微笑,我已能熟练控制微笑的时机和火候,能让她清晰地看到真诚,但严严实实地掩盖着发自心底的愉悦和激动,如果此时只我一人,我的笑容立刻会演变为动情的欢呼。我意识到我就是那个让她平静而快乐的折转点,同时也证实了她也在乎这每天早晨的一次擦肩而过,为此,我的精神状态好几天都保持着高度亢奋。
单位里调动岗位,我的休息日从双休日改变为星期三和星期天,每周仍旧可以看到小楚五次,周三虽然休息,还是可以为了她而走一次那条长长的弄堂。换岗后第一个周三的早晨,我们象往常一样“赴约”,彼此看见,微笑,然后擦肩而过。我走出弄堂,又很想马上转身回去,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并不磊落地跟踪小楚的背影,我太想纵览全局了,但纵览的目的
肯定不是控制,这点我很清楚。我忐忑得跟了她一次,小楚并没察觉到我,专心地拐过每一个街角,绿灯行,红灯停,哪怕周围的路人都忽视交通信号的存在,她仍旧可爱地我行我素。 她并不姓楚,名字里也没楚字,也许是“楚楚动人”这个成语,让我下意识地用“小楚”来作为这个动人姑娘的符号。时常在心里默念,使“小楚”在脑海里根深蒂固地和她联系在一起,我很想鼓足勇气向她问好,很想。 我应该说的是:“你早,小楚。”我的表情应该是真诚大方而没有一丝局促的。
我应该是特别从容自信的,我不愿意让她窥探到我心底的所有暧昧。接着小楚听到了,并收住脚步停下来了,我表现得很自然,就象跟一个老朋友打招呼似的。“小楚”,我又唤了她一声。我想她是肯定我在叫她了,确定地站在了我的面前。从小楚的神情中我可以肯定她接受了我的唐突,并在等待我说话。我确定她正等待我对她说些什么。我应该有溢于言表的喜悦,她没有把我当坏人,我的表现是从容又出色。我的天呢,似乎弄堂里只剩下我和小楚了,你猜我看到什么了?是满目的阳光,是小楚鼓励式的亲切笑容。我猜小楚一定对我印象极嘉。
天呢,我接下来该说什么了?看着小楚那双透亮的眼睛我突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接下来我应该是很局促的,甚至极度窘迫,脸上的肌肉连锁得反映得不正常,我想极力表现得自然,但是额头上的汗仿佛越来越多。我真不知道为什么小楚能表现得那么镇定。“我……我……”我连打了几个结巴。
接下来发生的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小楚对着我展现了一个甜美又极带鼓励意味的笑容,是的,她在鼓励我什么,她的笑容很有耐心,她猜到了我的心情,她在试图安慰我,试图让我镇定下来。
多美好的姑娘,不知怎么的,我竟然可以说话了,接下来我就听到了从我口中说出来的几个清晰的单词串起来的完整的句子,我也弄不懂为什么我说了这句:“今天天气很好。”呵,我怎么说了这个。
我怎么说了这句极度傻气的话,那是几十年前革命夫妻谈恋爱时用的问候方式,我却把它用在这个这么浪漫的“邂逅”中,“天气好极了”,我在等待小楚的反映。她一定把我当成一个极不稳重随便在大街上跟人搭讪的家伙了。我肯定是辜负了她的亲切笑意。肯定是的。 小楚笑了,她的笑美得让阳光都黯然。“是啊,天气好极了,跟春天一样。”小楚对我这么说。我敢确信我在一本书中看到女主角对心仪的男主角也说过相同的话:“跟春天一样。” 原来小楚也很早想结识我,我先前的判断一点没错。她给我耐心与鼓励也是因为她同样对我的好感。
春天真的来了。
我和小楚就这样结识了。 日复一日,我们从互相打招呼开始,渐渐地停住脚步寒暄,后来又偶尔进行简短的交谈。 对于小楚,我想了解更多,要知道关于她的一切,就象面对一幅名画,如果只看到画的局部,是很难获得最大程度的触动甚至是震撼,所以我想看清每一个细节,哪怕是一片刻意的留白。
我的意象在这里卡了壳。
熟悉的弄堂口将我从美好中拉到现实。我不由笑起自己来,我还是那么会想入非非。 我踩稳了与往常一样的钟点走进弄堂,没看到小楚出现在另一端,这并没让我意外,有时候她早到,有时早到的是我,但最晚在一方走到弄堂三分之一的地方,另一方必将出现。 我满怀信心,脚步却越放越慢,通过弄堂时,总是不由得放慢脚步,当小楚出现,才会换回正常地行走速度。我不想从本已珍贵的面对小楚的时间里,再愚蠢地克扣掉应得的份额,但强烈的自尊心,使我也尽量避免被她看出我的故意,特别是当还不确认这种故意是否仅限
于我一方。
在已经走到一半的时候,她还没有出现,我停下来,很犹豫是否该继续往前走,然后决定倒退,脸对着小楚会走来的方向,身体却向相反的一端移动。我的样子一定很滑稽,弄堂里并不止我一个人,每个行色匆匆的身影经过身旁,都会投来一个狐疑的眼色,这让我有些窘迫,值得欣慰的是,拙劣的表演有了回报,小楚终于出现了。
她急急地赶,猛然在那里顿住,张望过来,满意地望到了什么,便快乐地收住匆忙,又象往常一样走来。比往常迟了十几分钟却还能相遇,我坚信她的匆忙与停顿是为了我。我觉得我应该把在我脑海里练习了千次万次的问候说出来了。小楚今天的表现已经证明了我的意想一定不会是单方面的。我不能克制自己的兴奋,我还是紧张得几乎把眼睛闭起来了。我不想再让小楚擦肩而过了,几米的距离就象是几个光年这么长。 “小楚”,我唤出了她的名字。“小楚”我怕她不确定我叫的是她又重复了一遍。 可是小楚没有停下来,她没有。她还是从我身边轻盈得走过了,我确信我的声音明显得身旁的人都已经注意了。是小楚没有听到还是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我是在唤她?我莫名得不安起来,我回头寻找小楚的背影,她的身影还没有消失在弄堂的另一头,我不愿意今天就此错过了,我觉得我的勇气已经鼓到了最高。顺着小楚走的方向,我追赶起来。 我随着小楚拐弯了。在另一侧弄堂的拐弯处我见到了小楚,还有…… 还有……
还有一个男人。小楚快乐得向他走过去,亲密地顺利地熟练地勾住那个男人的手臂。于是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此刻我所有的记忆都闪现了。
是的,我见过这个男人,在每天与小楚相遇的同时我几乎也同样跟他相遇。他每天站在那里。可是,我从来只注意着小楚。
一切都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原来小楚的微笑,小楚的脚步,原来小楚的出现是有约在先的。
只是我从来没有窥探到弄堂拐弯后的风景。从来没有。
弄堂上空的天色还是蓝的,只是我自己的心迎来一阵猝不及防的悲哀。
我站在原地,我决定从此不再赴这个清晨的约会。决不。我不让旁人感受到我的滑稽逃离了这个让我浮想联翩,这个倾注了这个多早晨美好心情的地方。
老婆在家里等我,所以下班我早早回家,因为早晨发生的事情,我一点在外面留恋的心情都没有。我心里还是充满失意,多么美好的女子,会用善良的眼睛对我说:天气好极了,跟春天一样。我老婆不会说这些,她没有那么诗情画意。
老婆从房间里跑出来,看到我进门,很稀罕得问我:今天这么早?过得怎么样? 我没有心情回答,胡乱应了一句:“今天天气不错。” “是啊,跟春天一样”老婆竟然笑着说。